月亮下的狗尾巴草


月亮下的狗尾巴草
——致郁子
北 果?

 

 

  与郁子相识,绝非偶然。初次见面,却是一个未曾约定的偶然。
  在没见她之前,曾有过几次文友传递的邀约,但都因机缘未到而失之交臂。郁子——一个熟悉的名字。而我却完全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几次的邀约失败,郁子的神秘感更为令我好奇,我不敢妄下断言,这位女作家,是不是真的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清高孤傲。
  于是,我开始通过各种办法,加了她的QQ,在她的QQ空间里,翻找她的文字,用心拜读她的诗歌,企图在她的字里行间,寻找一些自己想要了解的蛛丝马迹。
  郁子的空间很干净,除了文学还是文学。包括她保存的照片,都与文学有关。郁子,真是个大美女。在她的空间里我偷窥到她年轻时的芳容。苗条的身材,性感的五官,既有妩媚的狂野,又有飒爽英姿的才气范儿。尤其是她那双藏着故事的眼睛里,释放着一个女人独有的个性。在她的那些照片中,我深深体会到,她是一个不甘平庸的女人,她的文字更证明了我对她的崇拜与尊敬。
  郁子,似乎是一个传说。她是一个和萧红很相似的女作家。这是我对她的直觉评价,可郁子就是郁子,萧红也只是萧红。我的判断也许不一定正确,或许,我更不应该把郁子和某个人结合到一起,去评论,去对比。她们各有各的魅力,各有各的风格。在我眼里,她们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生活、有热情、有故事的女人。
  郁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人,不仅文字优美,触动心灵。她的妙手画得出一手精湛的抽象画。她的文章配图,都是自己亲手绘制。简单的线条,不简单的内涵。能看懂她的画,并不是我智商有多高,我多会欣赏,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情感,一个女人对爱的感知,对生活的态度。无需解释,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懂。
  2016年8月里的一个下午,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郁子竟奇迹般的在大街上偶遇了,她上身穿一件格子衬衫,下身是深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很随意的灰色运动鞋。颜色搭配的很协调,看上去那样轻盈,洒脱。就如她的《月亮女孩》一样,透着清纯、淡雅。
  在和她只差一步之遥的距离中,我再次正视了她的容貌。她没有化妆,虽肤色有些暗淡,自然流露的独特气质,把仅有的一点瑕疵驱赶散尽,更加明显的衬托出她的俊美。
  我在她QQ空间看过的那些照片,都是她年轻时的,我猜想应该是30岁左右。而我面前的郁子,和照片中的她又相差了近20几个年头。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不用一点化妆品修饰自己,却风采依旧,这才是一个女人的绝美,如一块无瑕的翡翠一样,令人瞩目。
  我的主动引起了悠闲漫步中,郁子的注意。也许是我太期待与她相识,有些过于喋喋不休。很多人认为我是话痨,可事实上,我对不感兴趣的人或事情,是没有任何语言的。与郁子而言,我们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像大街上的那些路人,路过,却从没有过交集。
  我和郁子打了招呼,她很谦和。她问及我的姓名,我的年龄、工作等。她那双清丽的眸子,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忽闪忽闪的睫毛如少女般纯情。也许在她的心中,在她栖居的这座小城,有人在大街上认出她,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幸福吧!可她怎么会知道,从喜爱文字的源头,我已经默默关注了她许久。就这样,我们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攀谈得热火朝天,以致忘记了找个地方去坐坐。这是一场开心的邂逅,没有任何一个关联性的人物,为我们介绍。准确地说,应该是没人把这位女作家隆重的引荐我认识。这样也好,反而多了几分亲切与随和,少了几许不自在的尴尬。
  人和人的相识,总是在不特定的时间下,蓦然的就走近了。似乎真的就是,有心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和郁子偶遇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也逐渐频繁起来。她给我打电话,邀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坐坐,她把自己珍藏的书籍送给了我,还送给了我她的诗集《走过人群》、小说集《随风沉默》。
  对于写作者来说,书是多么珍贵的宝贝。前不久,吉林市的宋虹老师在网络上发布过一篇标题为《我家有书不外借》的文章,很到位地诠释了书与写作者之间的感情。而郁子,把她珍藏的好书都送给了我,这和借完全是两个概念。她把自己的两部文集赠予我的时候,没有留下签名,我递给她一支笔,希望能留下她的名字。她只笑笑,依然还是没留下。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许多人口中,关于她盛气凌人的高傲姿态。
  从她的小说《随风沉默》中,我读出了许多郁子的心声。亲情、友情、爱情,一个人一生中的各种情感交集。追求完美是她的本性,现实中,谁的经历又能完美呢!在她的灵魂深处,阳光、花朵、爱情都是那么纯粹。纯粹的没有杂质,就如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样干净利落。在很多人看来,她是一个性情孤僻,拿得起放不下的女人。可她又那么热情,重视任何一种情义的永恒。她的眼神中,充满渴望,充满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没有尽善尽美的结果,她宁愿选择放手,这种放手和高傲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不就是该为自己负责,为感受负责吗?在那么多的在意里,她从不在意别人所谓的评论。简单,自由。不想随缘才是她活着的意义。
  她吸烟,尤爱啤酒。她的指尖时常流淌着香烟飘散时的浪漫与自由,淡淡的烟雾从手边嫁接到她性感的唇角,从口中释放出坦然的感性。烟雾弥漫着她那张秀美的脸,多少人只看到了烟雾,却忽视了烟雾背后,她那张真实的脸,与真实的心灵。
  我并不认为吸烟喝酒的女人,就是伤风败俗。其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也吸烟喝酒。没人规定,烟酒就是男人的嗜好。吸烟喝酒的女人,有韵味,有故事,不虚伪,不做作。在原有的妩媚动人上,又增添了无限遐想与欲望的懵懂。郁子就是这样,她喜欢啤酒,喜欢看啤酒花翻腾的姿态,喜欢啤酒的劲道顶到胸口,迂回到鼻腔刺激到泪腺那种感觉。那种刺激感,被她降服,遣散在她的体内后,又从喉部或是鼻腔释放出去。只有喝酒的人,才懂得那酣畅淋漓的爽快感,是多么富有成就感的享受。就像男人征服女人那样,被欲望实实地冲刺着。
  在与郁子偶遇不久以后,我受邀参加一次本市文友聚会。此行,有郁子。她依然穿着朴素,素面朝天。多数人认为,她是对生活现状不满,对自己不负责的消极表现。可我完全不这样认为,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从不随俗而伪装自己。郁子是另类的,另类到没有任何遮掩。许多人看惯了胭脂粉黛装饰过的女人,认为女人就该如纷繁绚丽的花儿一样,姹紫嫣红才是她们的本色。
  郁子,应该是哪种花儿呢?她的真实是那样刺眼,让很多习惯了虚伪陪衬下的人,不敢去正视现实,以至于沉迷于梦境中,自欺欺人的认为,虚构的美好,才是自己想要拥有的。
  对郁子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是在那次聚会后。她邀请大家一起去KTV唱歌。她喜欢老歌,尤其是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历史的天空》。音乐伴奏响起,她就沉醉在了自己的歌声中,我不知道她喜欢《历史的天空》还是喜欢毛阿敏。一遍一遍重复唱着这首歌。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是否也这样一如既往,重复做着同一件她认为快乐的事情。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出了沧桑。她消瘦的背影,就像歌词中所唱的: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她的单一,她的怀念,在她的歌声中、她的背影、她稀疏的头发、她左手上燃烧的半支烟中渐渐模糊。我坐在她的身后,就这样一直看、一直听、一直为她鼓掌。可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包厢内昏暗的灯光,竟是如此敏感,我眼角凝结的两滴晶莹,让暗淡的它们再次折射到郁子的背影中,逐渐拉长的却不再是她姣好的容颜,而是愈发浓烈的孤独。那孤独不是来自岁月,也无关年轮。孤独,是一个女人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对爱的虔诚。郁子,一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她的一生,她的爱,绝不容许被不纯洁的事物所亵渎。
  我曾自作聪明的和她提及过一个请求,要求做她的女儿。我不是心血来潮,我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照顾她的后半生。她拒绝了,或许她认为女儿两个字是那样灼热,却又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不允许怜悯之情走进她的世界,但她却没有生气,也没有因此不再理我。这件事,我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说过,他说郁子变了,她变得宽容,变得不再满身是刺。她是在接纳我,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总是把美好的一面留给世界,留给自己所爱的每个人,自己独自承受孤独。那烟,那酒,就是最好的解释。我又何尝不是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是我和郁子的缘分。
  郁子曾经在乡村生活过,她喜欢乡村的土地、庄稼、炊烟、月亮、老牛车、土炕……乡村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让她欣喜若狂。仿佛与久别的老友重逢一样,让她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那时的她,也是最让人心疼的。
  2016年的冬天,很快就来了。这是我和郁子相识后的第一个冬天,那天大雪漫天飞舞。那时还居住在农村的我,突然接到了郁子打来的电话,她问我家的路线怎么走。我很兴奋,这是与她相识以来,她第一次来我家。我要为她做点好吃的,杀了一只鹅,连同酸菜用大铁锅炖了一大锅。她到达我家时,已经黄昏。从车上下来只有几步,就可以到我家屋子的路上,大雪就落满了她的头发,肩膀,连睫毛都白了。她进屋时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白雪公主,苗条的腰肢,蓝色的围巾全部被雪围裹了起来。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将怀里紧紧抱着两个纸提袋,轻轻地放到了炕沿边。里面装的全是书,这是她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这些书,有很多都是绝版的,也都是经典的。我为她拂去头上的残雪,睫毛上的雪已经化成了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的脸很凉,连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没留下一点温度。令我感动至极。
  外面的雪一直不停地下着,她也没打算走。我在烧得滚热的炕头上,支起了四角方桌。盛上一大盆热乎的大鹅炖酸菜,还有几个家常小菜,我俩盘膝对坐在方桌前,开始了我们两个人的聚餐。那晚,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我们不知喝了多少啤酒,只要她喝我就陪着,她吸烟我也跟着点一支。她一边用筷子敲碗,一边唱歌,有时还朗诵她的诗。一阵阵的笑声传到窗外,落到深夜的雪地里。
  那一夜,我和郁子几乎没睡,后半夜我俩躺在热炕头上,一直聊天。聊她的《走过人群》、她的《不想随缘》、她的《随风沉默》,她小说中的荞麦子姑姑,她的父母、她的初恋、她的婚姻、她的文学创作之路。总之,那晚她毫无保留的,把她所有的故事全部对我讲述。
  郁子,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在她的感情世界里,并不是不能再接纳一些人,而是,她不想让一些人去打扰她的那份安逸。婚姻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不完美的缺憾。就如她喜欢的那首歌里唱的,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婚姻与爱情,给予她太多的痛苦,她不能忘记,也忘不了。每个女人对爱情都有一份执着,不容许被冷漠,不容许被忽视。当一个女人败给了爱情,她的心便会就此封闭。只不过有些女人可以为自己寻一个抚慰伤口的理由,但却不再确定那就是爱情。而郁子,她从不为自己寻找任何借口与理由,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属于她自己的爱情,一份看得见,摸得着,与爱情有关的婚姻。这正是她不被众人所理解的,她做不到移情别恋,只能一个人落单,一个人修行。用孤独去慰藉仅存的美好,即便那份美好已经尘封了许久,甚至被遗忘,但她毕竟存在过。放任孤独,是一种勇气,除了郁子,又有几人能做到。
  一段时间里,突然没有了郁子的消息。后来得知她身体越来越差,她愈渐消瘦。原本俊俏的脸没了光彩,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当我再次看到她,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郁子,和我初见时的她还是一个人。她封锁了自己生病的消息,这就是她,绝不允许不完美的一面被人知晓,而给予她同情。
  在她独居的房子里,她蜷缩成一束枯萎的玫瑰。在没征得她的同意下,我擅自闯入了她的净地,就如我第一次偷窥她的空间一样。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的到来,后来又笑了。笑得很美,很甜。她口齿不清的反复问我相同的一个问题,又颠三倒四的为我朗诵诗歌。她还是没忘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着她的苍老,她的病态。两行清泪从眼角慢慢地渗入她褶皱的脸庞,肆虐的滋润着干涸已久的孤独。可那孤独的裂痕已风干太久,就像老柞树的树皮一样交错重叠……
  在离开之前,我问了郁子一句话。我问她是哪种花,她用干枯的双手抚了抚脸颊,又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她呵呵一笑,想都没想的对我说,她只是乱七八糟的狗尾巴草,除了狗尾巴,又能是什么呢!
  她给了我一个很出乎意料的回答,在众人眼里,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可她,仅给自己定论为狗尾巴草。她从月亮女孩的纯真中走来,在社会舆论与现实的磨砺中,走过人群的她变得成熟,那些与她有关的,无关的,都在她的安逸中渐渐地随风沉默……
  是吧!这也许就是人的一生。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藏在草间的。这世上,谁又不是一介草民,谁又敢称自己是圣人呢!笑到最终的也只有草。那荒芜的坟茔,难道不是最好的见证么?人被荒草占据,被荒草覆盖。
  这就是命,每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