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的五月

鲜花的五月
剑 东


  五月的窗外,桃花开了。
  刚刚脱下棉衣的风举着阳光满世界飞,一不留神它就钻进了衣领,那感觉就像有一只蚂蚁在肩膀上走过,偶尔还顽皮地呵出一口气。有些痒,让这个中午显得更加真实。
  桃花知我年年开,我送桃花土中眠。静谧的茶杯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句子,让我把自己更深的塞进了椅子里。随手摊开一本书,随意地翻着,那些字句竟然逐渐变得模糊,有一些悄悄地溜到了地上,推开门走了出去,而留下的脚印却踢开了回忆这道锈蚀的栅栏。
  三十多年前,我居住的县城里养花的人不多,大家都穷,哪有那么多心思弄这些被认为没用的。但妈妈爱花,用她的话说:“这辈子没福气生出个闺女,就伺候伺候花吧。” 那时候县城很小,用我现在的话说就是太窄了,东城打个喷嚏,西城都能听到响儿。从家里往西走不多远就是树趟子,我和妈去挖了几回树根子土,其实就是找机会名正言顺的到野地里疯去。而妈妈则四处要花子,压杈子,头一年的光景中,窗台上只有几十片叶子,没有看到花。其实,对于花的印象,就是野地里那些叫不出名、开得小里小气的野花,嘟着小嘴,像一群受气包,风一吹就都低下了头。
  一年多的时间里,妈妈精心地伺候着这些她臆想出来的闺女们。看着它们一天天的长大,她贫血的脸上多了点安慰。到了五月,这些我认为有些脆弱的枝条上陆陆续续地打出了花骨朵。一天中午放学,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邻居王婶儿的声音:“这是什么花,这么好看呢?”“月季,木本的,可结实了,好伺候。”妈妈的声音竟然这么带劲儿,就像夸我考试得了高分一样。我是连蹦带跳地进了屋,没脱鞋就上炕往窗台前凑。可惜,这次我成了不受待见的儿子,妈妈头都没回甩出来一句话:“臭小子,离远点,扎手扎脚的碰坏了它。”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月季,大红的,茶杯口那么大的开了好几朵,可比野地里那些小花招人稀罕。还有满屋子的花香,穷日子里愣是挤进来诗意盎然这个词。从那个时候起,花成了妈妈心中名副其实的闺女;从那时候起,我有了花儿朵朵这群妹子;也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黛玉的葬花词,纳兰性德……
  花儿就这样在家里四季开着。夹竹桃,玻璃翠,令箭荷花,倒挂金钟……但每当花儿谢了的时候妈妈总是显得无精打采,嘴里唠叨着:“怎么就落了呢?再呆几天不行吗?”就像远方的亲人走了,不知何年何月再见的表情。而妈妈的身体也在花开花落中时好时坏,有时会在痰盂里咳出带血的痰。妈妈养花的第三年吧,有一天她抱回来一盆只有两片叶子的花,那叶子比爸爸的指甲大不了多少,薄薄的。妈妈说:“这叫君子兰,大儿子我给你养着,等你结婚的时候,它就开了,那花儿好看,你到时候和你媳妇说,这是妈最疼的闺女,也是一个念想呢。”那时候觉得妈是在开玩笑,我才十二,离结婚早着呢。妈妈伺候这盆花比别的花更加精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托人从长春要来的。知子莫若母(妈妈有文化,当年要不是家里穷,就上我们县城里的师范校了),当妈的知道这个儿子性情随了她,或许她还感觉到了自己……
  时间这把刻刀,真的是刀刀要人命,在这盆君子兰长到两岁的时候,妈妈走了,那也是五月,那个午夜让我刻骨铭心的恨。妈妈最后无可奈何的一眼,直到现在还徘徊在脑海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想起来还是揪心的疼。
  妈走了,闺女们也伤心了,那一年那些开过的花都没有开。因为上学,我也没时间精心的伺候,陆陆续续把它们都送给了邻居们,父亲是不管这些的。我留下了那盆君子兰,它已经有半尺多高了。妈走的那年冬天,它突然开了,竟然是白色的,本来它还不到开花的年龄,而且也没听说过有白色的君子兰。只开了一丛,半个月后就落了,从此很多年没有开。它就默默的坐在书桌上,绿着,掉一片叶子,必然长出一片新的。我二十二岁生日的前几天它又开了,金黄色的,花期竟然持续了小半年,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话:“今年你该结婚了。”那一年我娶了媳妇,那一年,母亲的坟头上开了一片粉红的刺儿玫。
  之后好多年,搬家动迁,它始终跟着我,但没再开过。当我有了女儿那一年,它又开了,是近乎红色的花瓣。妈在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花,她喜欢了一辈子闺女,现在有了一个孙女,这对妈妈来说或许是最大的慰藉。而女儿六岁那年的一场早霜,让它蔫了,再没有缓过来,为了这件事,一直内疚。它一共开了三次,颜色由浅到深,这多像一天的时光啊,那最后的灿烂是黄昏帷幕上的晚霞。从此,养花成了一块心病,看花成了一种回忆,从此,每当读到红楼黛玉葬花那一章节都会跳过去。
  那些挤在枝头看风景的花儿们,不知道它们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