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跳跃的是星辰做的音符

琴弦上跳跃的是星辰做的音符
——追记“天眼之父”南仁东
张晓春


    作者简介:
    张晓春,当代作家,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民进会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吉剧振兴中心主创编剧、政协榆树市第十一、十二、十三届委员,榆树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创作室主任。主要作品:传记文学《爱迪生》《高尔基》《达尔文》等;影视、戏剧作品:《南仁东》《清心汤》《转运珠》《老榆树下》《方志敏》《追梦》《冠名权》《三十年后难相见》《典型妇女》《那盏灯》等多部。其中《追梦》获国家卫生卫计委“大爱精神”大奖;《清心汤》获中国曲艺牡丹奖、中国曲艺年度金奖、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该作品录像由《警戒线》全省发行,剧目全国巡演106场,六次被选调进京公演,被中国文联评为“最能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优秀作品”。



    星光璀璨的夜晚,在中国天眼施工现场,常常响起悠扬的小提琴声。这是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发起者和首席科学家兼总工程师南仁东在拉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际天文学会针对全球电磁波日益被破坏的现实,决定建设一批超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营系列(英文缩写SKA)。当时,心系国家天文事业的南仁东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中国天文崛起的机会。他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果断提出建设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天文望远镜(英文缩写FAST)的构想。可以想象,在国家尚且贫弱、科学技术相对落后的当时,提出这样的想法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从几个层面讲,对于中国来说要建设这样巨大的科学设备,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就在很多人认为这种想法只是笑谈的时候,南仁东顶着重重压力,开始了FAST的预研究和选址工作。研究没有经费,他出门坐公交,长途坐绿皮火车。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大科研单位和院校,做了广泛的探讨和学术交流工作。同时,他亲自考察台址,经过几年的艰苦准备,他和同事终于向国际SKA总部递交了凝结他无尽心血的《大射电国际合作计划建议书》。虽然这份被同行认为已经是天衣无缝的申报材料,南仁东却又反复修改了几十遍,可见他对国际SKA国际组织寄予厚望。当这份建议书递交到SKA国际组织总干事菲利普·戴蒙德手里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后来得知,南仁东为了这份建议书深思竭虑,他一边修改一边抽烟,在反复修改中,浓浓的烟草味融入了这份建议书,这是国际上唯一一份“烟熏的建议书”。然而,如此完善的申报,却遭遇了“滑铁卢”,最终SKA项目没有落地中国。这件事对南仁东打击很大,他明白,落后的中国没能赢得国际的信任。陷入极度痛苦的南仁东找出来那把被尘土覆盖的小提琴拉起来,只有他的学生们知道,只有老师最痛苦或最喜悦时才拉琴。此刻,这低沉而急促的琴音,在肆意倾诉着南仁东梦想与现实碰撞的焦灼与无奈。
    此后很长时间,同事们发现南仁东“失踪”了,就在大家猜测南仁东肯定放弃的时候,他却满身征尘地出现在同事面前。原来,他又去选址了。十几年来,身边的同事和合作单位都纷纷离去,到了最艰难时期,身边仅有几个学生在支撑。让他坚持的理由,除了他对宇宙的神往、为人类的担忧、对未知领域探索的兴趣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作为科学家,他想为国分忧。他说:“别的发达国家都有自己的大设备,而我们没有,我想试一试。”这对在当时受着发达国家技术封锁的中国天文来说,他体会得更深。
    五百米口径的大射电台址,需要一个足够大、足够深、足够圆的山谷,同时这个山谷必须是喀斯特地质结构,因为只有这样的地貌不存水,能防止设备被雨水淹没。如此苛刻的条件实在太难达到要求,偏偏南仁东又是个极度认真的人。在长达十二年的选址工作中,他几乎踏遍万水千山,贵州大山里根本没有路,在陡峭的山石和丛林里挪来挪去,他像个山民一样,带着他的三件宝:胶鞋、柴刀、拐杖,常年穿梭在大山之中。身上的皮肉常被石头和植被戳破,他的裤腿常常是血迹斑斑,甚至多次摔下悬崖。其中最危险的一次,他摔下的时候被两棵树挂住才逃过一劫。经历雄关漫道之后,他终于以草垛里寻针的精神在300多个大洼坑里选到了贵州省平塘县大窝凼这个最完美的台址。跟他一起选址的聂跃平说,要不是亲眼看到, 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有这样为理想而拼命的人。
    大射电建设是需要多个科学领域、多个国家的配合才能完成。二十几年间,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为了这个项目,他简直变成了最出色的推销员,走到哪里都滔滔不绝地谈他的大射电构想。几乎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就连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铁娘子”、著名的脉冲星之母乔瑟琳·贝尔和美国前天文学会会长鲁国镛都成了他忠实的国际声援者。国际天文学会也为他打破了惯例,史上第一次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一致推选他为国际射电天文分部主席。这是中国天文学家第一次在此层面任职,这表明中国天文取得国际同行的广泛认可和尊重。
    2007年,中国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正式被国家立项。南仁东喜极而泣,这是充满感激的泪水,在南仁东心里这是国家对他的信任和重托。他说,如果造不好望远镜,怎么对得起国家投了这么多钱,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团队和学生跟我没名没分地干这么多年,怎么对得起贵州人民无私的奉献和热切的期望。士为知己者死。南仁东身上体现着中国古代典型的士大夫精神,此刻的他认定祖国和人民才是他的知音。拿到立项书的当晚,他一夜无眠,他那把小提琴也一夜欢歌,但是这次的琴声悠扬悦耳。
    南仁东对FAST的执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始建于1963年的美国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已经服役半个多世纪了,其观测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此时建设FAST,正是中国的机会,他那颗多年潜伏的报国之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让一度落后的中国天文迎头赶上世界,这才是他的初衷。因此,FAST在设计上都是领先世界的标准,他要建设一个会动的望远镜,能主动追踪天体。很难想象30个足球场大的巨型设备实现瞬间变形这是何其难啊!而面临的更大难题是支撑锁网结构和反射面板的钢索耐疲劳性不过关,国际上的顶级钢索耐疲劳性不超过30万次,而FAST的生命周期里需要钢索的耐疲劳性要达到200万次。钢索的耐疲劳性能否过关决定着FAST的成败,南仁东又一次面临“生死关头”。这个一向不怕技术难题的“战术型老工人”感到了天大的压力。当我走进他简陋的办公室,狭小空间里却看不到一丝关于天文的信息,让我很难想象他每天面对一面白墙,思索的神经却能伸向宇宙的边际。在整个研制钢索期间,这个66岁的老人,每天都在挑灯夜战,他等于把材料学重新学了一遍,他带队实验700多天,终于攻克了难关。材料还是那些材料,但是耐疲劳性已经完全符合FAST技术要求,这项技术也被成功地应用到港珠澳大桥的钢索上,这就是南仁东的中国创造。因为诸多核心技术的突破,至少为国家节省了几十个亿的资金。事后,他欣慰地对记者说,FASE的每个部件都是充满着想象和神奇。这观点也许只有富有浪漫情怀的艺术家才有,但是作为科学家的南仁东也有。与其说FAST被南仁东赋予了生命的色彩,不如说南仁东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融入了FAST。
    南仁东的身影像一棵树牢牢地长在施工现场,每天下午的例会,他总是第一个说,“下午见。”但是工友们突然发现,南总有一个月没来了。事后人们才知道,南仁东被检查出肺癌晚期,当他得知保守治疗比手术耗时更长时,他毅然决定手术,因为手术后能很快投入工作。术后,他更加争分夺秒,对工友的要求更严了。工友们看见他心里就踏实了,因为他是全才,有难题随时能解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工程质量要求极其严格,南仁东不在工地时的施工,等他再来时可能都要返工。
    为了FAST,他惜时如金。有一次,他臀部长了很大的疖子,同事让他去医院,他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是把疖子压破,流出很多血,整条裤子被脓血浸透,他说去医院太浪费时间,这样压破就好了。他从不吃鱼,而原因竟是挑鱼刺费时间。在他的意识里,他生命里程的全部精力和时间都属于FAST。从他身上,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为理想而生的人。从他身上,也能让人想起另外一串闪亮的名字:哥白尼、艾德文·哈勃、奥斯特洛夫斯基、谭嗣同……
    他确实为理想而生,但是最初兴趣是搞建筑。1963年,当他考入北京清华大学时,发现自己报考的专业被调剂到天文物理系时,他难过得一度想辍学。是当地质工程师的父亲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想法。父亲说,中国少一个盖房子的人,而多一个天文学家不好吗!就是父亲的这句话,让南仁东改变了,也同样让中国天文改变了。
    南仁东是吉林辽源人,人们至今还记得龙首山下那个观星望月的少年。他爱家乡的一草一木,更爱他的亲人和师长。文革期间,他得知自己当年的老师被批斗,他特意从当时工作的吉林通化赶到家乡辽源,当天没有见到老师,他冒着大雨竟然在母校门前哭了整整一夜。他回家不多,但是每次回家,都是偷偷地,不让其他相邻知道。也许是因为内心无比的宽广、高远,才使他外在的表现如此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汪深潭。
    “天眼”工程刷新了多项世界科研的历史记录。22年来,南仁东从壮年到老年,把一个被认为不可能的想法变成了国之重器、变成了世界的科学地标。FAST得到国际天文机构的高度肯定。菲利普·戴蒙德在参观FAST之后说:“非常非常精妙的系统,全部自动化控制,从几年前的一片荒芜,到现在可以运行,我不认为任何别的国家可以做到这些。”
    2016年FAST落成,习近平主席发来贺电。贺电中肯定了FAST是中国自主创新的伟大成就之一。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到:天眼是中国制造、中国创造、中国建造的典范,南仁东等更是实干兴邦的代表。无疑,中国天文因为南仁东和他创造的FAST开启了世界天文的中国时代。
    被乔瑟琳·贝尔称为具有美术感的6个用于支撑馈源舱的铁塔,每个铁塔建成时,南仁东都势必第一个爬上铁塔。铁塔上风特别大,他几乎被刮下来,但他还是坚持爬到塔顶。他在塔顶看着FAST全景,就像欣赏一幅自己的油画作品,他嘴角翘起,露出了平日少见的笑容。学生们说,南老师双臂紧紧抱着铁塔,就像拥抱着的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仰望星空,南仁东的眼睛背后似乎还有一双思索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神里,有期待、有忧患,更有探求和希望。他看得那么远、那么透彻,面对浩瀚而神秘的空间,他没有常人的恐惧,反而有着更加乐观的态度和美妙的遐想。他那几句诗也许对此作了很好的诠释:“感官安宁,万籁无声,美丽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绚丽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进入它无垠的广袤。”我们仅仅用爱国来理解南仁东是远远不够的,一个热爱天空、热爱探索的科学家,他心里的爱一定更加宽广,这爱里也一定有更加深厚的人类情怀。
    浩瀚宇宙,广袤苍穹,FAST瞄准宇宙太空的暗物质、暗能量、黑洞等世界最前沿的天文方向进行观测和探索,将帮助人类重新认识宇宙空间,并揭开宇宙起源、生命起源等重大科学奥秘。短短的三年时间,FAST发现了80多颗脉冲星等各类天体,它的“目光”能使人类探索的距离延伸到170万光年之外,这将给我们带来不可预知的无限可能。
    2017年9月15日,南仁东因病去世。国际天文学会在南仁东去世后,把编号79694小行星命名为“南仁东星”。七十二载人生路,他似乎就是为FAST而来。如今,他的观天巨眼每天都在发现神奇。
    夜晚来临,我们仰望星空,似乎还能听到南仁东的小提琴声——天籁之音响彻寰宇,那琴弦上跳跃的一定是星辰做的音符……




    后记:
    当我走下飞机时,才感到这次采访是真的。在此之前一直不相信自己要见的是天文学家,更不敢想象能与“中国天眼”零距离接触。然而这一切都实现了。
    2017年6月,吉林省委宣传部为宣传南仁东事迹,组织创作大型歌舞吉剧《南仁东》。我作为主创编剧被安排去贵州天眼现场采访和体验生活。在一周的采访中,我接触到中国天眼的副总工程师彭勃等科学家,也见到了南仁东的同事和学生。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天文,并触摸到中国天眼这个世界最大、最神奇的科学设备。我仿佛置身于科幻世界,惊叹于科学的鬼斧神工。天文学家彭勃特意给我开了“小灶”,把天眼的建设过程详细介绍给我,等于对我普及一次天文知识,我这才了解“中国天眼”是世界上高精尖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也了解了建设中的艰难和曲折。我被南仁东一力承担,二十年只做一件事的执著精神所感动。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逢人便向人们“推销”南仁东和他创造的“中国天眼”。
    南仁东是吉林辽源人,他因为创造“中国天眼”而成为当代最有影响的天文学家。目前,家乡辽源为纪念南仁东、弘扬南仁东精神,在南仁东读书的辽源五中设立南仁东雕像,大型歌舞吉剧《南仁东》正在赶排。南仁东是中国天文的名片,更是家乡吉林辽源的名片。让我们永远深切缅怀时代楷模、辽源的骄子南仁东先生。在此篇文字里,笨拙的笔触不足以写出南仁东的全部,但我希望读者能够从此更加关注南仁东和“中国天眼”,也更加期待大家感佩南仁东精神,以此激励辽源儿女为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而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