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锈迹斑驳大钟的呈堂证供

一幢锈迹斑驳大钟的呈堂证供
王德林

  一
  东条英机被送上绞刑架的那天,有着坚硬质地的你正悬垂在富国山上的老君庙里叹息,苍黑的面容写满历史的沧桑,200多斤重的体魄被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锈斑包裹住,上面的字迹被锈蚀模糊得若隐若现。庙里端坐在荷花上的太上老君气定神闲地望着你,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你全当没看见,晃动着笨拙的躯体,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流动的情绪在逼仄的庙堂里弥漫,即便结满蛛网的墙角。美国有句法谚“没有证人就没有诉讼!”你觉得自己应该东渡扶桑,到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去出庭作证,并旁听庭审,当年那台50吨重的卷扬机从日本本土漂洋过海被运送到西安煤矿,自己才区区200多斤却没人肯当作一个最有力的物证搬运到法庭,因为东北沦陷时期的西安煤矿六个万人坑,七万多死难矿工都和东条英机这个厚颜无耻的老鬼子脱不了干系。
  那是1943年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一个叫左贵的矿工领着十几个蹬钩工人罢工,跑到老君庙里躲藏起来。从他们烟雾缭绕的谈话里,你得知东条英机来过西安煤矿。
  英国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说过,所谓历史,不过是对发生过的政治事件的忠实记录而已。没有政治事件真相的历史,无疑是伪史。由满洲炭矿株式会社于伪康德八年(1941年)编写的《西安矿业所十年史》一书记载:伪康德四年(1937年)二月十一日,时任日本关东军参谋长、关东军宪兵部队司令,后任日本内阁首相兼内务大臣的东条英机亲临西安煤矿视察,强调炭业报国,命令“满洲西安炭矿股份有限公司”不惜一切代价加快煤炭生产,满足全面扩大侵华战争军火工业及战勤运输对煤炭之需求。东条英机离开西安县时,还在西安炭矿病院院内手植一棵榆树,以彰显“日满协和”之要义。
  东条英机这次视察后,对西安县(现辽源市)有了深刻印象,为日后转移盟军高级战俘埋下了伏笔。
  他的妖言惑众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为了迎合东条英机的指令,西安炭矿的各个井口都贴出标语:多产一块煤,胜得一寸金。一把把大板锹豁出的煤装满矿车,一匹马最多时能拉十一节岗尖的矿车。当时满洲炭矿株式会社下属的单位有西安、阜新、八道壕、北票、鹤岗、密山、复州、扎贲诺尔8个主要生产煤炭的煤矿和公司,而西安炭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煤炭产量和销售量占8个煤矿总产量和销售量的比例分别为:1934年是36%、37%;1935年是43%、41%;1936年是42%、40%;1937年是29%、34%,从以上数字可以看出,西安炭矿在“满矿”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东条英机视察西安煤矿后,加速了日本当局兼并西安煤矿的步伐,将扩展军事工业,强化战争机器,加快对煤炭的掠夺摆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1937年,明治西安炭矿收买了所有民间的股金,变所谓的合股经营为独资经营,将矿区分成数片,分别建立了大成采炭所、富国采炭所,并将代管的明治矿改为“泰信采炭所”。1938年5月,建立东城开发事务所,不久提产,改称“东城采炭所”。6月30日,西安炭矿股份有限公司更名为“满洲炭矿株式会社西安炭矿”。至此,尘埃落定,整个西安煤矿完全处于日本人的掌控之中。大雨将至,山谷迷雾渐浓,西安煤矿瞬间演化成一张曝光不足的底片——被暴雨所吞噬。
  日本强盗是铆足了劲在中国的土地上挖煤,据资料记载,从1932年到1945年这14年间,他们在西安矿区共扩建和新建14个井口和2个露天矿,以法西斯的政治统治、残酷的经济剥削、野蛮的开采方式为手段,并拿数以万计的中国矿工生命为代价,掠夺西安煤炭共计15,819,036吨。这些,都拜东条英机所赐,他就是上一百次绞刑架都不冤枉。东条英机在西安县播种的是灾难而不是米,要收割的是残暴统治而不是麦穗,把耻辱镶嵌在西安县的史册上。
  遗憾的是,那个叫岸信介的傀儡满洲国经济沙皇,居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同19名嫌疑犯以证据不足为由被悉数释放,对他指控的罪责——奴役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进行强制劳动(包括西安煤矿)也变得无足轻重。日本诗人丸山真男曾愤慨地说过,在战时犯下严重罪行的人,都应该到皇居前广场的松树上吊死。何况这19名天理所不容的嫌疑犯?一个日本女护士被证实参与了对一名美国空军战俘的活体解剖,被判5年徒刑,岸信介比女护士的罪责不知大多少倍,却泥鳅般逃脱了法庭的审判。就连驻伪满731部队在活人身上进行的致命人体医学试验,也在东京审判中被忽略不计了。无怪乎美国威洛比少将说,东京审判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伪善。尽管这次审判历时31个月,比纽伦堡审判延长了21个月,它的公正性却遭世人诟病与质疑。以牙还牙的复仇意念落空后,无力回天的你只能徒唤奈何。
  你清楚记得东条英机等7名战犯在巢鸭监狱被处以绞刑的时间是1948年12月23日,也就是冬至的第二天,按日本风俗,那天要泡柚子浴,祈求健康平安无事。据说江户时代,日本人在冬至时就有泡柚子浴的习惯,把柚子切开放入浴缸,使之漂在水面上,也可以整颗放入浴缸里,一边泡澡,一边闻柚子散发出新鲜的淡淡清香,柚子香气和药效有避邪的作用。东条英机冬至那天泡柚子浴了吗?他肯定想泡,但美国人不可能满足他这个无理要求。然而,当他提出吃断头饭要吃日本料理时,美国人还是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把美军士兵的军用餐换成了日本料理,可东条英机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多想坐在榻榻米上吃一口“冬至七种”啊,那是南瓜、胡罗卜、莲藕、银杏果、金橘、寒天、乌龙面的合称。当端起花山博士提供的由日本葡萄酿造的断头酒时,东条英机还是一饮而尽,以反和平罪,身穿美国陆军废弃的作业服被拖上了绞刑架。
  其实,东条英机也是个色厉内苒的货色,当他预感自己将被审判时,惶惶不可终日,全没了来西安县时骑在大洋马上的耀武扬威,天天枪不离身,并让保健医生在他的心脏部位画了个圆圈,以保证子弹能击中心脏。谁知,开枪时子弹擦心脏而过,再加上他心脏畸形,自杀未遂。在法庭上被盟军指控为头号战犯,吓得泣不成声,连声说后悔,不是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后悔,而是后悔没有自杀成功。颜面扫地,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叫嚣“人的一生有必要下一次决心从清水的舞台往下跳一次”战争狂人的半点踪影。日本有个岁暮送礼的风俗,在年末的时候,赠送礼品给这一年来关照过自己的人,以表感谢之情。东条英机收到的“寒中问安”是死亡的丧钟,也算咎由自取。海明威有部小说叫《丧钟为谁而鸣》,你为东条英机而鸣——声音洪亮,且幽远。
  二
  你每天早上都被院落里那棵老榆树上的鸟鸣啄醒,伸个懒腰,开始观察和揣摩络绎不绝的香客。老榆树浓阴匝地,枝杈密集,蜿蜒交错,身上系满红丝带,被奉若神明,鲜艳红橙色门窗的庙宇在它的掩映下,显得祥和而宁静,俨如秘境一般。篱笆墙上缀满紫红的喇叭花,随风摇曳,其它一片木槿丁香之类的绿植,壮硕蓬勃,绿叶森森。
  你既不是计时的挂钟、座钟、闹钟,也不是能奏出优美乐声的编钟,更不是寺院里用来当作法器的梵钟和半钟,而是一幢承载历史记忆与罪恶的铭文大钟。你是由日本人和把头拿榨取矿工的血汗钱铸成的,你是辐射之核,更是一个突兀的存在,丰富了一座城市的历史内容和表情,俨如一架锈蚀的钟表,没有指针滴答的声响,凝在那一时段,一动不动,永远指着不变的时间-——1942,那个惨绝人寰的年月。
  你通体斑驳,伤痕累累,那是时光留下的老茧和霉斑,内在肌理却具有历史纵深感,远胜过任何蛛丝马迹与模棱两可。你的头顶匍匐头怪兽,如同当年的日本人觊觎煤矿时的虎视眈眈,下面九个叶片形状上盛开九朵莲花,上部周身环绕八个大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面刻有“东城采炭所长前川保夫,劳务主任椎叶佑春,劳务系,日人一同”字样;背面刻着把头:方明,黄金生,冀清波,王恩祥,谭诚服,由万富,马庆荣。左面是时间:东城采炭所,日人一同,满人一同,康德九年十月造;右面是铸造厂家:西安县振兴公铁工厂制造。
  你对自己的曾经过往向来是三缄其口,沉默如金,但你却如法庭上的呈堂证供,成为日寇侵华的铁证,人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历史的荒诞不经,你的遍体鳞伤仿若电影蒙太奇般交织出历史的残酷与真实,而绝非怪力乱神的原始神话和传说,也不是大自然的衍生品。正如辽源矿工墓陈列馆中对你的文字介绍:东城采炭所铭文大钟,铸造于1942年,铁质,兽面钟挂,传统钟体,四面铸造有铭文,纹饰清晰。大钟原挂在东城采炭所老君庙里,本体保存完好。钟体刻有东城采炭所日伪职员名单,是日本殖民者推行“以华治华”,进行疯狂经济掠夺的实证,为研究东北煤矿发展史、吉林近代史、日本侵华史提供了难得的实物资料。
  你亲眼目睹了日本监工的凶残,亲眼目睹了一车车煤炭被源源不断地用火车运往四平,又从四平运到大连装船从海路运往日本本土,亲眼目睹了那些灵魂发生癌变的把头外勤怎样甘当日本人的走狗而残害自己的同胞。当年的矿山可谓“礼坏乐崩”,奸宄附逆,见风使舵的大小把头如过江之鲫,对权力熏天的日本主子唯命是从。他们如孟子说的“无羞耻之心,非人也”,或如西方人说“无罪感意识,非基督徒也”。这些认贼作父、不劳而获的家伙同东条英机一样,注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日本人和把头外勤的养尊处优、饫甘餍肥反衬出矿工集体公墓无比透骨的压抑与凄凉。
  都说天下胜景僧多占,一些依山傍水的地方建起许多教堂、庙宇、道观、佛像,你所栖身的这座老君庙却委实有点寒酸,前面既无水,背靠的也是一座秃山,只是矮趴趴的一栋平房,同那些器宇轩昂的宗教场所相比,有些相形见绌。日本人当年建这座庙只是把它当成愚弄矿工的道场,转嫁矿工的仇恨,把伤亡事故的责任推到神的身上,抑或对神的虔诚度不够,大量印刷“老君像”强迫矿工信奉。日本的许多地区有“笑祭”,人们在当地神社里纵声大笑,以此取悦神明,可到老君庙的矿工大都愁眉苦脸,没有一个有笑模样的,甚至整个矿山都被愁云惨雾所笼罩。你的周围是凄惶,周围的周围还是凄惶,矿山在你眼里是贫血的脸庞,满目疮痍,灰暗,丑陋。俗话说“历史都是由胜者书写的”。实际上,真实的历史不是掌权者叙说的历史,而是阳光无法照到的地方,比如这座光线昏暗的老君庙。它虽然矮小,却具有一群忠实拥趸,深陷苦海走投无路的矿工往往把它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与精神避难所,寻求护佑的背后是绝望,敬神的庙宇有时能演化为通灵场域。
  三
  普希金的母校圣彼得堡皇村中学留下个优秀传统,毕业考试结束后,老师们就将学校那口敲了六年上课铃的钟取下砸碎,每位皇村学子都各自保存一小块,作为对母校的永久纪念。你也差点被砸碎,不是留作纪念,而是当作废铁卖掉。
  造化如此弄人,曾几何时,你作为日本侵华的物证被安放到阶级教育展览馆里,默默无声地为历史作证,内敛的锋芒鼙鼓无声般警醒世人。但后来风向变了,历史虚无主义大行其道,类似新浪潮电影场景的切换,历史的转场也只在瞬间完成。随着辽源矿务局阶级教育展览馆的毁弃,形容焦枯的你也被打入冷宫,功臣转眼变为忤逆,被遗弃到林场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些“秋后问斩”的味道。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规避这次凶险,甚至无形中削弱了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展览馆里那些栩栩如生的泥塑被砸得粉碎,所有日本侵华的资料均被付之一炬,像是要为日本掩盖罪状般整整烧了三天,让那些下过日本窑依然健在的老矿工们生出透骨的寒凉,以及悲愤,那无异是对他们记忆的一种冒犯,一种亵渎。呜呼痛哉!
  老榆树粗巍虬盘的枝干怒指苍穹,盘踞在上面的麻雀吱吱喳喳,叫声有些懒洋洋。庭院里的繁花早已褪尽残红,零落成泥。荒草肆意妄为地疯长,大有淹没庙宇之势。
  你横陈在林场的仓库里,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天可怜见,就在林场的工人要将你砸碎变卖废铁的当口,心有不甘的展览馆老馆长刘玉林找到保卫人员,几经交涉,终于将你解救出来,重新运回矿工墓。人们投向你的一束束目光,受政治气候所左右,闪烁着繁复摇曳的色谱与波长。试想,假如你果真被砸碎卖掉,那么日本掠夺中国煤炭资源的罪行就少了一个物证,一个坚硬的物证,一个无可辩驳的物证,比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标本更具有说服力,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径深深伤害了你。
  人寿往往不如物寿,那些曾经的当事人大都已登鬼箓,只有你还能唤醒记忆的因子,让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史在人们头脑中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形成一片绿荫,不被炙热的遗忘阳光熔化掉。虽然你会随着时光的流逝生出许多锈垢,但只要你在,那段历史就不会被遗忘,更不会被尘封和歪曲,同时,你还能为那些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记忆祛魅。
  罗伯特·贝文说,“摧毁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方向”,把它称为“强制遗忘”。如今,西安煤矿那两座高耸的井架早已不复存在,就连矿区的矸石山也被夷为平地,当这些煤矿的标识消失之后,我们这些追寻者会突然失去了心中的坐标,一个工业文明的时代结束了,辽源这座曾经的“煤城”突然失重——既是心理上,也是物理上的重量。矿山的衰败与凄凉的心态互为镜像,成为落日下的一道残阳。
  洗去你身上的污渍,拂试你身上的尘埃,探寻藏在你内心深处的秘密,乃是当下和未来一个民族精神走向的参照坐标。你的流风余韵蕴藏着暮鼓晨钟的疗效,即便不是黄钟大吕,亦能震古铄今。
  上天有好生之德,作为钟的后裔,不消说,你的存在价值无可限量,神龛一样不容侵犯,使后人对日本当年的指摘与鞭笞有了真凭实据,更有每天参观者辐辏在你周围为证,毕竟,你独一无二。
  人生如寄,卡莱尔说,未哭过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只有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才会加倍珍视后来的幸福生活。光阴不会在你身上锈住,更不会倒流,你已铁定会孤独到老,正如萧红对自己的定位“我将孤寂忧悒以终身”。尽管你被厝置在陈列馆大厅里,用玻璃罩住,风雨难侵,但是,如同人体每天都在生锈,你也将在时光的销蚀中败下阵来,氧化为灰尘。历史可以尘封,却不容掩盖,更不容歪曲。
  凉月满天,蟋蟀在陈列馆的山坡上叫个不停,纤细的翅膀琴弦发出清脆的颤音。
  自然界的遗忘超过了阿尔茨海默病,许多记忆都发生了庄稼被狂风吹过的倒伏,唯有黑不溜秋的你铁骨铮铮地站立着,不动声色而又暗含机锋,像个老人发出一声浩叹——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