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眼泪
北 果

 

  对于父爱的诠释,我一直处于懵懂中,与其说是茫然不知,还不说是可望而不可及,别人的父亲笑容可掬,和蔼慈祥,而我的父亲有的只是疾言厉色。
  从小到大,我从没和父亲有过谈笑风生的亲密。父亲不爱笑,魁梧的身材彰显出东北汉子独有的气场,冷若冰霜的表情中集结着令人生畏的严肃,炯炯有神的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牢牢握住岁月中流走的光阴,每每看到父亲生硬的面孔,即便有话到了嘴边,都被畏惧感压制了下去。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雷厉风行,不卑不亢。在亲戚朋友面前,父亲重感情,讲义气,满腔热情备受尊重。父亲对我却是冷言冷语严加管教,父亲倔强的言辞总是让我难以接近,在他面前,我更是小心翼翼,生怕犯一点点错误,就被那震耳欲聋的嗓门吼得魂飞魄散,有时我甚至担心父亲强有力的左撇子呼在我的脸上。
  19岁那年,我去外地工作。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似乎觉得自己多了些自由。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确如此。在外时间长了,我却开始想念父亲了。中秋节将至,皎洁的月亮将光辉铺满夜的每处角落,我倚在窗边望着无瑕的月亮,似乎看到父亲严峻的脸,清冷中透着严肃,宁静而迥异。我渴望父亲的问候与笑容,就像探寻月亮里的那棵树,琢磨他的心思,猜测他的神秘。
  中秋节的前一天,父亲突然来看我。我早早地去车站等候他,想象着父亲从车上下来对我会是多么的热情与亲昵。我还在走神的时候,被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我捂着脑袋惊慌失措的转回身,父亲已背着双手站在我的身后,犹如一堵厚重的城墙屏蔽了我的视线与想象。我怯懦地喊声:“爸,你来了!”父亲盯着我上下打量,问了句:“瘦了,吃得不好吧?”
  我心头一颤连忙回答:“还好。”原以为父亲会很强势的指责我不诚实。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朝我微微一笑说道:“嘴犟,在外不比在家,照顾好自己。”我低下头,强忍住鼻腔里那股辣辣的,冲到头顶的热流。
  父亲从背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递到了我的手上,我怔怔地望着父亲。父亲说:“看我干什么?看它。”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四方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部红色的飞利浦手机。
  我的目光从手机再次转移到父亲的脸上。“给你买部手机,想家了可以随时给家里打电话,别弄丢了!”父亲说。他收起了那淡淡的笑容,表情依然那样严肃。顿时我觉得我遗传了父亲基因,特别是口是心非的性子。如若不是父亲也想念我,怎会大老远地跑来送部手机给我呢?
  中午,我和父亲去车站附近的餐馆一起吃午饭。就座后,父亲把菜单递给我,让我点。我审视父亲那张如秋寒凉的脸,父亲指着菜单说:“让你点你就点,瘦那样,吃点好的,看我能长膘儿?”我将躲躲闪闪的目光转移到菜单上,心里一阵窃喜,心不在焉的浏览菜单上的菜,看了半天也没点出一个。父亲紧锁眉头凝视着我,把菜单从我手里夺了过去,严肃认真地从头看起,嘴里还叨咕着:“明天过节了,来两盘馅饺子,你爱吃芹菜馅的,从小就挑食,嘴不壮,一点不随我。”我小声地回了句:“脾气随。”父亲瞪了我一眼说:“犟嘴也随。”父亲不经意流露出的实话,让我倍感幸福。
  父亲没有久留,下午便乘返程的车回去了。他急匆匆地奔向大客车,到了车门前,父亲放慢了脚步,一只抬起的脚,缓缓地又放回到地上,他转头看着我,迟疑的将举起一半的手臂收了回去。那一瞬,我看到两行眼泪从父亲的脸颊流淌了下来,闪闪发亮的泪水溢平了他脸上的褶皱。那一刻,我真想跑过去抱住父亲,对他说我想您。
  车走了。我站在原地很久,望着手中的手机,任凭泪水肆虐。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带泪的脸庞里藏掖着未曾说出口的不舍,浅浅的笑容里暗示对我的爱。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的摆弄着手机,圆圆的月亮再一次爬上窗口,我起身坐在窗台边,双手拄着下巴,惬意地看着十五的月亮把父亲的笑容送进我的眼中,柔柔的月光如父亲口中吐出的一缕烟,看得见却摸不着。
  23岁时,我结婚了。婚礼的前几日,父亲就忙着置办酒席的大小事宜。亲朋好友的到来,让平日里板着脸的父亲和颜悦色,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笑容,那样温暖可亲。晚饭时,父亲喝了很多酒,我知道父亲是很有酒量的。但那天,他喝多了,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父亲醉酒。母亲和我把父亲扶回房休息,临出房间时,我看到父亲的眼窝儿,闪现两颗如黄豆粒儿大小的泪珠,口齿不清的反复说着:“想家了,就回来。想了,就回来。回来……”
  快要窒息的我,从父亲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一个人蹲在井台边泪如雨下。
  婚礼当天,摄影师安排我和父亲留下了一张合影,父亲表情凝重,没有了前一天满面春风的笑容。合影后,父亲默默地退去厨房。他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着。临行前,父亲用他宛若蒲扇的大手拍着老公的肩膀,沉着而淡定的嘱咐着,让他多包容我,如我有错,尽管和他说。
  婚车开动时,父母站在大门口向我挥手告别。我从车窗回望他们,父亲如一樽久经风霜雨雪洗礼的雕塑,孤独而僵硬。举起的手毫无力气的滑落而下,一夜之间,父亲似乎老了许多,无情的皱纹摇曳在他的额头,眉梢。原本英气逼人的脸庞,少了几许冷酷,多了几分萧条。最刺痛我的,仍然是父亲脸上,褶皱横生的皱纹也拦截不住的泪水。
  25时,我生了女儿。因临产前反应异常,到了医院便做了剖腹产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已是深夜。紧张与疼痛使我乏累麻木,毫无血色的脸,满是憔悴。回到病房,女儿已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里睡着了,父亲蹑手蹑脚地抱着他的外孙女,爱不释手。母亲把孩子从父亲怀里接过去,放到婴儿车里。
  父亲转过身看我时,面无表情。他颤巍巍地将一只手放到我的额头,轻轻地摩挲着,抽动的嘴角挤出一句话:“遭罪喽!”
  我微笑着对父亲摇摇头,刚想要说什么,父亲一滴滴的热泪掉在我的脸上,暖暖地封存住了我所有的疼痛,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手,将父亲脸上的泪水抹去,父亲紧紧地把我的手攥在他的掌心,握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