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书
母亲与书
墨 凝
不识字的母亲,在乡村扫除文盲运动的那年冬季,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跟小老师(负责教母亲识字的是小学生)学会了认识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简单单的词语。可今天学了,明天又忘了。
母亲说念书头痛,却习惯用旧书纸卷叶子烟。厚一点的书籍就成了母亲的多用夹子——里面夹着各种已经发黄的欠条和过期的票据,随便找一张都要翻上老半天;还有一家几口大大小小的鞋样子,也是用书纸剪成的,也混在里面。书对母亲还有一个最大的用途就是拆开书的装订线,用来裱糊灯烟子熏黑的屋子。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小人书,兜里从来存不住零钱,母亲总是嗔怪我乱花钱。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到十二里远的乡中学、去参观一个伟人的图片展览。平时很少有机会出门,此时我的心早已飞到了乡里的十字街口——东南拐角不大的商店,商店里小人书柜台是我去了就趴在上面、挪不动步的地方。那时候的小人书,几分、几角钱的都有,很便宜。
可母亲翻遍了衣兜,仅找出了够买一盒火柴的硬币。
就在我心情沮丧,挤在学生队伍里等待出发时,母亲却托后院的姐姐,给我送来了刚刚卖完鸡蛋的两块多钱。
长大后这件事常常使我心酸。在那个年月,平时舍不得吃,被母亲卖掉的几十个鸡蛋,现在看来算不了什么,可在那时却是家里的半个夏天的积蓄啊。
如今每当想起母亲,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样一幕抹不去的长镜头:
——望着失望的儿子走远的背影,母亲茫然地打量四壁皆空的家。
——忽然窗外一只母鸡咯咯的叫声,提醒了母亲。
——在去供销社二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上,母亲把装有鸡蛋的柳条筐抱在胸前,生怕一不小心摔坏了……
我无法想象母亲从筐里往外数鸡蛋时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母亲因急于赶路,母亲额头上的汗水粘住了几缕黑发,脸颊通红。为了儿子一个小小的心愿,苦涩的母亲即使勒紧腰带过日子,依然笑的灿烂。
那次从乡里买回的《追花夺蜜》《号子嘹亮》等小人书,虽然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但我至今还保存着。
人都说不读书的人不买书,可母亲就亲手为我买过一本书。
为了寻找出路,改变家里的贫穷,母亲去过一次内蒙古一个叫大杨树的地方。听说那里山高皇帝远,那里的土地用手一攥直流油,种啥长啥日子好过。真是看景不如听景,母亲回来后说,连个学校都没有,憋也把人憋死了。出去一看才知道,哪里也不如家乡好啊!随后母亲从花布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杂志,说是火车上买的。已是中学生的我完全能理解,母亲第一次出远门的辛苦。可母亲还没有忘记为儿子买上一件纪念品,而这本北京出版的《十月》杂志,却花掉了母亲一天的饭钱!
正是平凡的母亲,一次次为我创造了机会,使我迷上了文学,使我平淡的生活有了色彩。夜深人静空虚的心灵有了寄托,常常用笔与亲情与爱情对话,与往事对话,便没有了寂寞与孤独,常常被某种些回忆感动而叹息和流泪。
每次回老家,都能发现母亲的头上又增添了许多花白,皱纹沧桑着脸庞,就像岁月的寒霜,无情地侵蚀着母亲的青春。话语不多了,依旧用旧报纸卷叶子烟,抽得更频了。
我走时,母亲再三叮嘱我,家里什么也不缺,就是卷烟纸总供不上,下次回来多带几本不用的书。我无言以对。
一生操劳的母亲为儿女熬尽了心血,而儿女的回报却极其有限。如今我的书籍多得可以用车拉,随便找出几本是再容易不过了。可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忘记。和母亲比,我很惭愧,母亲为儿子喜欢的书,可以卖家中唯一攒下的,用来买油盐的鸡蛋;火车上可以整天挨饿。不用说出来,母亲便能用心领会儿子的意愿,而做儿子的却往往不能,其实最能体现人间感情的常常是被自己忽略的并不起眼的琐事之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