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地之子黄大年
报告文学:
大地之子黄大年
(接续)
2014年的国庆节,黄大年又带同学们去净月潭徒步。风拂杨柳,碧波云影,醉人心神。黄大年背着相机,健步走在前面,一会儿给大家照相,一会儿又和男生赛跑。
他发现张代磊、张冲和周帅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大家后面,就悄悄来到他们身边,轻声对他们说:“是在为读博士的学费发愁吗?如果手头不够,先别向父母开口,我这边给你们垫上。”
第二天,王郁涵单独交给三个学生每人1万块钱,说是从学科经费里节省出来的。第二年的学费也是这么解决的。后来,同学们申请了国家助学金,补齐了这些费用。直到黄大年去世,他们才知道,当年学费都是黄老师用自己的工资给他们垫付的。
黄大年发自内心地爱学生,一有时间就想和他们在一起。
2016年4月,为了给学生做报告,他从长春辗转北京、南宁出差,插空赶回长春做了报告,当天又赶回京。回长春待了几天,复去天津,第二天又回来给学生做报告,马上又赶赴河南……黄老师就像一部永不停歇的马达。
学生们也爱他。可是黄老师越来越忙,大家多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啊!
2016年9月8日,学生们买了蛋糕、水果,跑到黄老师家,同老师和师母一起庆祝教师节。
学生们联名写了一张贺卡,被黄老师摆放在书柜中最显眼的地方。大家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黄老师,在别人眼中,您是位儒雅而又有风度的大学教授、健谈而不失风趣的闻名学者、博学多识精益求精的科学大家。而在我们眼中,您更是传道授业、解疑释惑的严师慈父,幽默风趣、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多才多艺、帅气爽朗的吉大“欧巴”。老师您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那是黄老师度过的最后一个教师节。
12月5日,黄大年住院前最后一次出差回来,照旧先回了办公室。
和往常一样,同学们都到他办公室门前排队问问题。排到王泰涵时,已是晚上9时多了,他探头一看,黄老师靠在椅子上,神态疲惫,就说:“老师您回家休息吧,我明天再问。”可黄大年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没事,来吧。”
一个多小时后,4个问题解答了两个,黄大年说:“剩下那两个我再思考一下。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王泰涵才意识到,从机场赶回来的黄老师还没有吃晚饭。
黄老师入院的第二天,点名让王泰涵过去。一进病房,打了一天点滴的他就从床上坐起来,招呼王泰涵挨着床边坐下。
“我这两天一直思考你提出的后两个问题,现在就在这儿给你讲讲。”边写边讲的黄老师手腕里还埋着针管,胳膊也有些颤抖,不停地喘着粗气。
王泰涵眼眶发热,赶紧低下头做笔记。黄老师陆陆续续讲了40分钟,他一字不落地都记在了本上。过了一会儿,黄老师不说话了,王泰涵再抬头,才发现老师睡着了。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敬爱的黄老师啊,您已经累成这样了,惦记的还是我们的学业……”
7年间,在黄大年指导的研究生中,共有14人获得省部级奖励,8人获得国家奖学金,3人获得“李四光奖”。在给学生设计研究方向时,他总是考虑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发展前途,并与国家需求紧密结合起来。每个学生都像一块璞玉,被黄大年发掘着、打磨着。
他发现侯振隆喜欢推导公式,就给他买些专业书籍;他鼓励周文月学好英语,建议她多看英文电影;他要了张代磊在线申请的账号和密码,对赴外交流提交的各种材料反复确认,录取结果公布了,他第一时间告诉张代磊,又叮嘱研究细节……
6月的吉林大学校园,有一年中最美的风景,这是黄大年最开心的时候,每年学生们毕业答辩后,他都要背上相机,拉着他们到处拍照。
今天,乔中坤穿着笔挺的西装,又一次来到507办公室,坐在沙发上与黄大年的遗像合了一张影。对着照片上微笑着的黄老师,他捧着毕业论文,哽咽着念了摘要,又念了致谢词:
……
茶思屋通告栏里贴满了与您的合影,每天路过时我都会驻足停留,回忆您的点点滴滴;
课桌上摆放着您帅气的照片,仿佛您就在我的身旁,督促着我勇往直前;
无数个夜里梦到您,梦中的您还是那样温暖慈祥,梦醒后泪水湿透被角……
现在,黄老师不在了。他只记录了他们的青涩,却没能见证他们的成熟……
学生们去实验室学习的时间比以前更早了,晚上回宿舍的时间也更晚了,就连周末休息也是全员到齐。很多学生记得黄老师说“做什么就要有什么的样子”,按照他教的样子擦桌子、整理资料。
王郁涵每星期都会修剪黄老师办公室中的绿植。她记得黄老师偶尔看到哪片叶子枯了,都会不开心,他说花长得不好,不是花的问题,是养花的人没用心;事情做得不够好,同样是因为做事的人没有做到全心投入……
原本以为黄老师走了,大家就散了,可是没想到,大家都决心要完成黄老师未竟的事业。
“等你们学成,再汇聚起来,就是未来中国科技的生力军。”黄大年曾结合每个人的专业特长、兴趣方向、性格特点,将学生置于未来研究的某一个点,最终汇成祖国下一代多学科交叉研究的科研人才网络。
现在,学生们就像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撒播在世界各地。
有的学生根据黄老师的规划,赴外攻读国家需要的专业方向;有的学生进入全国各大科研机构,继续相关项目的研究开拓;有的学生接过黄老师的教鞭,放弃优厚的工作机会留在吉林大学任教……
聚是一团火,散似满天星。
黄老师说过的话,他们都记住了:
“不要有太多杂念,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做科研绝不是写写文章就行。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
“一定要出去,出去了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出息,出息了一定要报国。”
马国庆说话像“机关枪”,黄大年多次给他辅导,告诉他这该怎么讲、那该怎么说。还给他分析、鼓励说:“你讲话快其实是因为你不自信,所以就想着快速结束这个事情。你做得很好,干吗没有自信呢?不要害怕,要表现得很自信!”
有一次,有个学生对他说:“马老师你一上台,就像打了鸡血,特别精神,讲得也透彻。”马国庆听后呼吸一滞,缓了缓神,自言自语:“你们没见过我的老师,他讲课那才叫好,他的板书也漂亮。”
那天晚上,马国庆又一次梦到黄老师: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沓新整理过的讲义,递给他,笑着说:“我把这个知识讲给你,不是只讲给你的,是让你讲给更多人的。”
为什么爸爸会这么忙?
507办公室一张直通天花板的日历表占满了一面墙,上面字迹潦草,看得出记录者的匆忙。
从2016年4月29日开始,日历表上标注了红线,一直延伸到5月14日,中间清晰地写了两个字:英国。
那是黄大年回国7年后,破例给自己放的假。5月8日,是女儿黄潇的婚礼庆典。
4月26日,黄大年先赶到浙江大学开了一个评审会,28日又赶回吉林大学参加“千人专家”王献昌的评议会,终于在29日和张艳一起踏上旅程赶往英国。
这几年,黄潇一个人在英国完成了学业、找到了工作。现在,女儿要出嫁了!黄大年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
动身前,他把唯一的一套正装西服找出来,前后熨烫一番,又挑出几件挺括的衬衫,小心翼翼地收在旅行箱中。他发现脚下的棕色皮鞋褪色了,又翻出一双很少穿到的黑色皮鞋,细细擦拭,穿在脚上。
黄大年很满意自己未来的女婿。按照中国家长的传统标准,这个高大帅气、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学历很高、彬彬有礼、做人做事都挺踏实”。
为了凑爸爸的时间,黄潇和未婚夫把原定的婚期一改再改。每个周末,她都和爸爸热线联络,向他汇报筹备的进展。
5月8日,这天阳光明媚,在庄严的教堂,黄大年一袭笔挺的西装,尽显儒雅风范。黄潇为爸爸和丈夫分别准备了湖蓝色的领带和领结,他们一家四口站在教堂前的草坪上,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黄大年从怀里掏出一块古董手表,小心翼翼地戴在女儿的手腕上。那是他的母亲在他结婚时送给张艳的礼物,他们一直存着,就等着有朝一日传给潇潇。
婚礼进行曲响起,女儿挽着父亲的手臂,穿过众人祝福的目光,父亲把女儿的手放进女婿的掌心,将她的未来郑重托付。
接着,父女俩走下舞池,跳起了华尔兹。那是黄潇长这么大,爸爸第一次陪她跳舞。
看着潇潇幸福的笑容,黄大年不由想起过去的时光:潇潇出生那年国内发大水,他给她的名字加了三点水,希望她此生过得潇洒大方。长大后,他带着她在剑桥的校园徜徉,在郊区的花园骑马;她觉得学中文很难,他答应课后陪她打羽毛球,哄着她去上中文班;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修剪花园,又跑到张艳那边去收拾菜地;他最拿手的菜是肉末和鸡蛋炒在一起,也是女儿最喜欢的……
望着爸爸增多的白发,黄潇也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们一家就住在地质宫的马路对面。一天晚上,妈妈和姥姥都不在家,黄潇就拉着楼里一个小伙伴一起去找爸爸。结果扑了空,再折回家,爸爸正在焦急地四处找她。那一次,一向和气的爸爸发脾气了,第一次用尺子打了她的手板。
高中时黄潇选修美术,第一堂素描课上完,爸爸就来指导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爸爸遗传了爷爷的艺术天赋,他不仅是个体育健将,连绘画也是信手拈来。
考大学,黄潇瞄准了利兹大学,不仅因为父亲曾在那里深造,也因为有结构工程与建筑的双专业设置。黄大年对女儿的志向永远无条件支持,无论出差到哪里,他都会给女儿背回建筑书,如果在哪里看到精妙的设计,他也会拍下来给她发去……
后来,爸爸妈妈回到了中国,妈妈常说爸爸很忙,黄潇就担心他的身体。伦敦的下午,正是长春的凌晨,黄潇常会给爸爸打电话:
“休息了吗?”
“还没有。”
“爸,你该睡觉了。”
“我还在地质宫。”
“那你开车回家路上小心。”
有好几次,妈妈告诉黄潇:“晚上我会睡一小觉,等你爸回来再起来给他煮面条。”黄潇听了,恨不能立刻辞职飞回长春,把爸爸从办公室拽回家,每天监督他吃饭睡觉。
可她也知道,爸爸的性格很犟,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坚持。有几次,她飞回长春来看他们,一家人守在一起,爸爸会兴奋地讲他在国内进行的项目,讲中国又取得了哪些进展。
可妈妈也跟她讲过爸爸坚持背后的艰辛。妈妈说,有时候大年半夜不回家,她放心不下,到办公室看看,发现他就搭着件夹克,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只能默默地帮他盖上被子,静静地待一会儿,然后自己悄悄地回家……
妈妈说,她常在爸爸傍晚忙得废寝忘食的时候,拿着切成小块的水果来办公室看望几日不得见的他。妈妈跟他说:“你吃点儿水果吧。”可爸爸总是说:“放那儿吧,正忙呢,你先回去。”妈妈有时候会坚持看着他吃完,但经常还是无奈地走了。
妈妈说,她自己有时候实在熬不过,就叮嘱大年身边的焦健和其他同事多照顾照顾他。她跟他们说:“你们黄老师他平时作息没有规律,你们在他身边多提醒着点儿。”
她听着妈妈道出的担心与忧虑,想起了父亲在她小时候跟她说过的话:“要记住,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努力;也没有任何理由不使自己优秀。”
爸爸回国之后,一家人聚少离多。可黄潇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家人在她婚礼上的那次团聚,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团聚。
1月4日,手术后第21天。黄大年内脏出现大出血,转氨酶升高、肝功能开始迅速衰竭、心电图出现停跳……
命运往往真是弄人——万里之遥,黄潇也正在临盆的阵痛中挣扎。
剧痛之后,随着哇哇啼哭,黄大年的外孙降临到这个世上。黄潇含着幸福的眼泪,虚弱地对丈夫说:
“拍一张孩子的照片,赶紧发给我爸爸妈妈他们。”
此时,黄大年的手机正静静地躺在病房的柜子里。
黄玲听到柜子里的响声,看到微信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抢救室,把手机举到他的面前。
“哥,哥,你快醒醒,潇潇生了,是个男孩儿……”黄大年的眼球开始凸出,他刚刚失去了意识……
“哥……哥……你快睁眼看看啊,这是春伦,你的外孙啊!”
照片上,那个黑头发、圆脸蛋、圆鼻头的孩子,分明带着黄大年的几分神韵。
春伦,是黄大年住院期间为外孙想出的中文名字:长春的春,伦敦的伦。这是他最难忘、最喜欢的两个城市……
他曾说:“地质宫刻有我的梦想,剑河却永远留下我的眷恋。”这里,有他的青春、他的母校;那里,有他的奋斗、他的骄傲!
春伦,浓缩了他的一生,又印刻着他的心迹。
他是多想亲口唤一声这个名字啊……
此时,微信群里传来一条消息:大家都快来医院!
学生们正在食堂吃饭,扔下筷子,飞一样跑到医院,心急如焚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突然,ICU那道重重的门开了,医生说黄大年马上需要去手术室,他的病一秒钟也耽搁不得!
黄老师出来了,他被医生和护士推着,戴着呼吸机,眼睛半闭着,喘得非常厉害……学生们自觉地退后一步,手攥着手,静静为他拉起一道通向手术室的人墙。
他们多想扑上去,抱住心爱的黄老师啊!他们只能撕心裂肺地在心底呼喊:您一定要醒过来啊!您不能丢下我们啊!
1月8日13时38分,人们等来了那个令人万分悲痛的消息。
没有眼泪,没有声响,张艳就像失了心,听着医生最后的通报。黄玲大声哭着,过去扶住她,那瘦弱的胳膊瞬间冰透了她的手。
突然,张艳使劲儿挣脱开来,冲进了抢救室。那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在那冰冷的所在。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映在黄大年的脸上。所有的抢救设施已经撤去,他躺在那里,面色平静。
“大年,你不能走,别丢下我!”张艳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前,一遍一遍地哭喊着……
为了让他安心,她跟着他回来。为了让她开心,他在长春最美的南湖畔安了新家。
他为她做饭,她为他洗衣。他为她照相,她为他弹琴。夫妻那么多年,他还会当众牵她的手,为她唱生日的祝福歌……
这个拦也拦不住、拗也拗不过的男人啊,为什么就这样说走就走,不告而别。
从此,她再无苦等后的牵挂:“晚上不知道他会几点回来,做了饭他常常回不来……”
而他,也再无奔波中的歉疚:“可怜她一再孤独守家,秋去冬来,在挂念中空守,在空守中老去……我6年前安慰她,再有一年就忙完,再有一年就是剑桥的生活节奏……”
“现在,黄老师再也不用赶路了”——有学生悲痛难忍,在朋友圈中写下此刻的心情。
“不要发,潇潇还不知道。”等到黄玲想起的时候,黄潇却已经看到了。仿佛从天堂坠落地狱,她疯狂地拨打父亲的电话,想要知道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瞒着我?为什么我会相信你一直在出差……”
那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走了。
从此,白昼与黑夜,不再有分别。悔恨与思念,啃噬着时间。
“工作是工作,爸爸是爸爸。我和妈妈所失去的,是更加刻骨铭心的存在……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在我的婚礼上。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跳舞,也是最后一次。太痛苦了!我好恨!”
可是她却不能哭泣,因为小小的春伦还在她怀里,还需要她的哺育。
时隔数月,黄潇带着春伦,回到长春。她要回到爸爸妈妈的家,在那里寻找一些他的影子。
她遇到的每个人都告诉她,“你爸爸干了很多大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很多人问过黄大年:“你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他给出了几乎相同的答案:“你不知道啊,我出国就是从长春这个地方出去的,在外面漂了很多年,也确实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培训和机会。现在想回来,就是为了报效祖国。我什么职务也不要,什么待遇也不求,就是帮助祖国做一些事情。”
2015年1月,面对多所院校的极力争取,黄大年依然选择与吉林大学续签。
当时,大年只提了一个要求:再延长两年,在吉大一直工作到退休。刘财记得,续聘仪式上,大年慷慨激昂地说:“我是带着梦想回来的,梦想和现实应该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完美的结合。学校为我的成长和回归投入了这么多,团队成员也付出了这么多,我怎么舍得离开这片精神传承的归宿之地。这是我的母校,也就是我的归宿。”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归宿。他在祖国度过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七年,他为母校奉献了自己的全部。这是怎样炽烈燃烧而又痛快淋漓的人生啊!
“我的归宿在中国,回国对我来说,就是落叶归根。”
春的觉醒、夏的奔放、秋的收获、冬的蓄积,他就像一棵大树,伸展出一片绿荫,献出累累果实,将枝头的最后一抹亮色,都献给了脚下的大地。
不知疲倦的黄大年永远地离开了,把生命中最璀璨绚丽的部分献给了国家……正如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在诗里写的那样:我是你的,我的祖国!都是你的,我的这心、这灵魂!
“大年不是一个一般的学者,他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才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我理解他在英国那样优越的环境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摸到天花板了,他回国,既是突破自己,也是报效祖国。”高平说,“千人计划成就了他,让他能够义无反顾、全身心地实践他的理想抱负、一展他的爱国追求。他是浓缩了他的人生,用这几年的时间凝聚成内心一直深藏的对祖国的爱。这么理解他的逝去更有价值,这也是他愿意投身、愿意献身的。”
长春的夜晚,黄潇走出家门,漫步在南湖边。清风袭来,她仰望头顶的星辰,重新体味着爸爸的心境:“我以前会不理解,为什么爸爸会这么忙,甚至忘了他自己?但我慢慢能感觉到,他所做的这些是为了国家,他想着中国会强大,愿意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
泪痕深处,我心归处
1月13日,大雪,长春迎来了零下23摄氏度的严寒。
泪水划过面颊,打在手上都绽成了冰花。
长春市殡仪馆西辰厅内,此时聚起了八百多人。满满一室的黄菊花散着淡香,映着洁白的天花板,驱散了窗外的寒冷。
黄大年静卧在鲜花丛中,面容是那般安详。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张艳守在一旁,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她只是默默地看他,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
黄大年穿的是一套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脚上一双黑色正装皮鞋。因为身体浮肿,衣服和鞋都是临时购买的,尺码比平时大了两号。
大家想找一套最庄重的衣服,翻找半天,才发现他常穿的就是那件磨毛了袖口的黄呢子西装、两件褪了色的夹克衫、几件毛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柜子里还有很多衣服没有拆封,因为他根本无暇顾及。
焦健凑过去,看了一眼黄老师的白衬衫。他想确认一下,那么爱干净的黄老师穿的是不是洁白洁白的。
几天前,焦健和其他几个人帮着家属给黄老师换了衣服。怎么从医院出来,怎么去的殡仪馆,怎么又给黄老师换了新衬衫,怎么把他送去那冰冷的所在……这些在焦健的大脑记忆中好像被自动删去了。
唯一刻在他脑海中的,是黄老师最后一次讲话。
2017年1月1日,新年元旦,手术后第18天。
病房里,黄大年手臂上插满了管子。在焦健的帮助下,黄大年认真收听着习近平主席的新年贺词。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托护士把这段视频录下来,拷贝进电脑里,一连看了好几遍。
2016年,“中国天眼”落成启用,“悟空”号已在轨运行一年,“墨子号”飞向太空,神舟十一号和天宫二号遨游星汉……
讲话中,习近平主席提到科技攻关,黄大年显得有些激动,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对焦健说:“国家对科技创新这么重视……有了国家的决心……我们的技术马上就要到派上用场的时候……你们都要准备好,加油干啦……”
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焦健忍着泪,直到出了病房的门他才哭出来。他看见了黄老师眼角含着泪光,他知道这个人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赶超前沿、不想着超越极限!
黄大年没有留下什么话。他唯一的“交代”,是在进手术室前。他和弟弟静静坐着,沉默片刻后,他先开口道:“大文,我的保险柜里有一些资料,研究所里有两台电脑,我和于平老师也说过了,如果我醒不过来,他们要继续做下去。其他的也没什么了。”
走到生命尽头,他惦记的仍是他与同事们共同的事业。他最珍视的,还是他与科学这份特殊的“情”。
2016年2月14日,看到情人节的浓郁氛围,黄大年曾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我是否有情,我情系何处,用不着看别人学别人,与生俱来。真正从事科学的人,往往看重与事业发展有关的情谊群体,面对“知音”常有相见恨晚的遗憾,发展的是与众不同的情……其实,值得永久珍藏和回忆的东西,才叫作“情”。
超然于世、至情至真,这就是黄大年!
当他俯视大地、仰望深空、憧憬大海,他已找到了独属于他的、朴素而又隽永的心灵归处!
按照长春当地风俗,出殡时逝者要口含铜钱、盖上黄缎。可焦健觉得,黄老师不是普通的人,他不信这些东西。
“黄老师应该盖着党旗或者国旗走。”黄玲听了焦健的提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比哥哥小了18岁,这些年哥哥经历了什么、做了哪些事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和大文似乎都搞不清楚。
2016年7月19日至22日,黄大年受邀参加了中央党校举办的“高层次科技领军人才专题研修班”。动身前,他在办公室忙活了一整天,反复整理修改自己的科研资料。
回到长春,一进办公室,黄大年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师生们:“我代表讨论小组发言了,效果特别好。党和国家都重视这些研究,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啊!”
说着,他就打开自己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包裹着的毛巾,里面是一个白瓷茶杯。茶杯下面还配有一个托盘,黄大年特意用餐巾纸包起来,生怕刮坏了上面的金色镶边。他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把这套茶杯摆在了专门存放各类奖牌证书的格子里。
王郁涵见了,有些纳闷地问:“黄老师你带个这回来干吗?”黄大年乐呵呵地指着上面印的“中共中央党校”字样给她看,“喏,这是中央党校发的,我得留个纪念。”
那段时间,他还找来一本难得的“课外书”——长篇报告文学《长征》。工作之余就拿来认真阅读,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炼的英雄故事,常常让他心潮澎湃。
现在,那本鲜红色封面的《长征》静静地躺在书柜中,等待着他的主人。第564页,他还细心地做了最后的折角。
这一生,一路长征,黄大年始终向往报国英雄的壮志豪情。中学时代,他曾与一帮部队子弟生活玩耍,时常把自己当作以一当十的英雄,高喊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诗句。
这一生,一路长征,黄大年始终都想做一名坚守到底的战士。即使暂时和部队失去联系,他也终究要回到组织的怀抱。
1月13日这天,大雪漫天,仿佛要用那洁白覆盖这世间的一切。
焦健和黄玲捧着黄大年的遗像从他家居住的小区出发,他们要带他穿过工农广场,走过南湖大路,最后看一看他的第二故乡。
在小区对面的十字路口,焦健举起了一个泥做的火盆,用力摔在地上,冲天大声喊道:“黄老师,一路走好!”
铅灰色的火盆碎成很多片,散进了雪地,没有了声响。
长春的老辈人相信,子女为故亲摔碎了火盆,他们的灵魂就将砸破桎梏,安然离去,寻找新的彼岸之所。
焦健仰头望向天空,他想知道,那一缕忠魂是不是直上九霄,去往他魂牵梦萦的故里?
那里,有他一生中最安稳快乐的童年时光。在南宁地矿局地质大院的树荫下,他一边画着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漫画,一边给同学们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那里,有他少年时代自立图强的艰辛跋涉。在辗转寄读的几所学校里,如果老师说“只有一个同学考试得了满分”的时候,同学们就知道“不用问,又是黄大年”。
那里,有他父母的坟冢,有无法弥补、难以言说的遗憾。
2016年清明时节,黄大年专程抽出时间回到老家,和弟弟妹妹到父母坟前。
“大文、黄玲,我想跟爸妈说说话。”弟弟妹妹悄悄退后,黄大年就坐在坟前,絮絮诉说:
“爸!妈!你们说的,大年都记着呢。你们说让我回来报国,我现在给国家做事情,一分一秒都没耽误,你们说回来以后离家近一点儿,我也在想办法和广西这边的学校、机构对接,为家乡建设出点儿力,退休以后,我就在这儿住,陪着你们……”
黄大年还约上几个发小,去了广西第六地质队的旧址。曾经的小学校、饭堂和球场已经不再,一家人住的房子刚刚被拆,砖块瓦砾还在原地突兀地堆着。他静静站了许久,最终用手机拍下了那残旧的回忆。
这一生,从南宁到长春,他走得太远。从长春到剑桥,他走得太难。从剑桥再到长春,他又走得坚定。
他曾在朋友圈写道:“大跨度的经历难免遭遇各种困难,拼搏中聊以自慰的追求其实也简单:青春无悔、中年无怨、到老无憾。”
青春无悔、中年无怨、到老无憾。这就是黄大年追求的人生境界,也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勤奋求学,他在人生的黄金时代勤奋耕耘、流光无悔;归国创业,他把每一分光阴都用到了极致,把所有的智慧都奉献给了国家;年近六旬,他跑回家乡联系合作,希望家乡父老跟上科技发展的大潮,他还四处看房,为晚年寻一处聊慰乡愁的心安之所……
这一生,黄大年奔波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追赶了一辈子。
现在,总是难得一聚的人们都赶来了。祖国各地的老同学、并肩奋战的攻关团队代表、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国家“千人计划”专家……就连一面之缘曾向他讨教过的青年学者也来了。
学生们挑了一张彩色照片做他的遗像,因为“黄老师是那么阳光的一个人,他不需要以黑白作别”。
照片旁边摆放几根烤苞米,几位大学室友忍不住哽咽道:“大年,你是广西人啊,上学的时候没有米粉,你天天去食堂等白米饭,怎么这些年你吃的就是这个啊!”
高平在痛惜中也在试着去理解大年的离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