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桌南仁东

我的同桌南仁东
吴学忠

    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俄）普希金

大学期间的书信

南仁东写给吴学忠的信

高中时的南仁东

南仁东与高中同学合影（照片左起：赵镇洪、南仁东、王守本、杨振清）

    回忆和仁东相处的岁月

    1960年8月，我从一中、南仁东从四中共同升入到辽源高级中学（后改为辽源五中）。或许是缘分，我们被分到了一个班，还是同桌。
    刚入学时，他给我印象是：人聪明，知识面广。课堂上老师一讲就会，平时下的功夫并不多，但各科成绩都是优秀，还总是能回答别人答不上来的问题。自习课，他总是第一个做完作业，为同学解答问题，帮他们完成作业。他学习和作业极其认真，从不糊弄。他的物理、化学实验报告不仅工整、标准，还能提出另一种实验方法。对此，教我们物理课的胡慧琛老师将他的物理实验报告保留多年。
    他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高中毕业前夕，他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他正直善良，助人为乐，在街上遇到乞讨的人，总是把兜里仅有的零花钱倾囊相送。他在高中时已学会了滑冰，上滑冰课时，老师领我们上东辽河冰面上，大家都是第一次上滑冰，不敢迈步。仁东过来教大家，并告诉大家想练滑冰就不能怕摔跤，若感到要倒，千万别挣扎，而是顺势倒下，这样不会受伤。说完，他就优雅地挪动双脚用力摆臂滑向远方……
    因为他的汉字写得很漂亮，当时的校长要求辽源五中板报的报头必须是他写。他还负责板报的整体布局与构图，插图也是他画。
    他会画油画，也会画国画，并且在国画上的造诣颇深。记得一次学校搞书画展，在走廊的墙上，第一幅就是他的国画“祖国万岁”。画面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青松、翠柏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妖娆、壮美，象征着社会主义祖国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标题“祖国万岁”是用篆字书写，落款是银冬。我好奇地问：仁东，你用银冬作笔名啊？他说，我喜欢冬天大雪过后的银白世界，苍茫、洁白无瑕。
    他很幽默，偶尔有恶搞。一天下午，当大家围在一起时，他画了一头驴，但面部表情很像班里的一个同学，当别人拿给那同学看时，那个同学苦笑着说：“仁东啊，你可把我糟蹋稀了。”接着仁东又画了一支鼓着肚皮的青蛙，有缝线，在缝线处还冒着气。大家一看就知道他画的是一个爱生气的同学……
    我和仁东常去小人书店看小人书（连环画）。有一次我看一本关于居里夫人的小人书，对居里夫人在几十吨矿渣里提取了“镭”的科学实验很感动，拿给仁东看。他说我看过，并说他很佩服居里夫人，我们应向她学习对科学的执著和严谨刻苦作风。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仁东对天文学的爱好，他常带我到龙首山上去看星星。他告诉我，宇宙之大，银河系之广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而且地球的南北半球都不一样。他说：“学忠，你知道月球吗？他对着太阳那面和背面温差上百度，根本不可能有生命。地球在宇宙中是一个奇迹，而人类在地球上又是一个奇迹。别说是人，即便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只苍蝇，都是奇迹。”他从少年时就仰望星空，对宇宙的神秘和美丽好奇和向往，这也是他日后读研究生时，选择天文学专业的基础吧。

    充满哲理的激励词句言犹在耳

    高中时期，我和仁东、福德（赵福德）最要好。三人同属猴，我最大，仁东最小。高中毕业前夕，学校准备保送我去军事院校，毕业后按连级待遇。得到此消息后，我偷偷地告诉了仁东，仁东还帮我分析了到部队的发展方向。为了不辜负学校的栽培，我起早贪黑复习，不幸得了神经衰弱，睡不好觉，高考时，头脑一片空白……发榜时，仁东考上了清华大学，福德被吉林大学录取，我被分配到四平师专（吉林师大前身）。我陷入了两难选择：去学习，还是复习重考？眼看报到日期已近，父母先让我报到再说。我到校后，立即给仁东去信征求他的意见。一周后，我接到了仁东的回信，他在信中一再叮咛此事必须慎重对待，并写道：“我看到俄文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教育》一书中有一篇马克思在中学毕业时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你设法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书。”他还摘录了两段话：“我们在选择职业时所应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的自我完善。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他钦佩青年马克思的远见卓识。之后，仁东写道：“学忠，让我们共勉吧，将来毕业分配，还不知道能干什么职业，但只要为社会能作贡献，又能提高完善自己，必定是不错的职业。”
    我看完信后，久久不能平静，深感仁东的来信中肯和及时。
    应该说，我之所以终生从事教育这一职业，仁东推荐我学习马克思的文章的确给了我指导。我常和家人说，是仁东的帮助，使社会少了一个工人，多了一个教师。
    福德本应去吉林大学数学专业，但他选择了重读，结果第二次考中的还是吉大。这时，他与家里闹矛盾，开创了自己的江湖。先后当过代理教师、玉雕厂工人等。在福德情绪和思想处于危险之时，仁东把更多的关注投到了福德身上，书信来往较多。当我利用假期去长春福德家时，他拿出仁东的信让我看，他也抄录一些片断在纸片上作为名言、警句督促自己努力学习、进步。我则在我带去的笔记本上，足足抄录了12页。
    在我与仁东书信来往中，得知我已安心师范，便关切地写道：“作为一个教师，比任何都重要的是会做人的工作，善于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讲出去，善于团结人。”他建议我多读书：“阅读的东西应该以时代的主流为主，如‘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人民日报》《中国青年》等。另外看一些有风趣的外国小说，接受一些外国人的乐观、慷慨。但主要还是要使自己的思想跟上时代的步伐。”当时，仁东的思想已大大地超越了我们，并从他的角度对人民教师提出了要求，这对我终生从事教育事业起了积极作用。
    此时，仁东最担心的是福德，怕福德失去前进的信心，堕落下去，成为一个平庸之辈。他在信中写道：“人一生下来，就把他的生活紧紧建立在人类几千年创造的文明上，人停止了学习，他就无法再称为人了；人不学习就无法受用前人的劳动成果，就无法为下一代更多地造福。尤其作为一个青年人，不学习做什么呢？简直想不出一天天如果没有学习，他的生活还有什么内容。”他激动地写道：“我已下了决心，决不做百无聊赖的庸人，不去从俗人之乐中消磨时光。人民用十倍的代价养活我，我要以百倍、千倍的劳动还给人民（如果我们能力允许的话）。”
    仁东履行了年轻时的诺言，千万倍地给祖国和人民乃至整个人类奉献了他毕生的才华，打造了大国重器——世界独一无二的“天眼”。
    当时，我们经常通过信件交流彼此的思想和对人生的感受。当得知我和福德都在努力学习时，他高兴地写道：“你们这种勇于上进的精神，如果永远不死，简直是我们的共同幸福。”我和福德在他砺志前行的精神激励下，在各自的岗位上勇往直前。当福德流露出当工人没有大前途的想法时，他也感知到我们与他的差距，因此在来信中写道：“生产劳动不能全靠什么兴趣，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从事平凡劳动的必然是大多数，而从事创造性劳动必然是极少数（不包括我）。但是，这些绝不排斥在一般的生产劳动中人可以创造出较大的成绩，不排斥平凡的工作会给人以无限的乐趣与幸福。”
    1968年仁东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通化无线电厂当工人，一直干到技术科长，在平凡岗位上创造突出成绩，他设计并制造的收音机被吉林省有关部门评为一流产品。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严格要求自己，也一再提醒我俩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能落伍。他写道：“形势要求人们有一种奋发图强、力争上游的精神，闲吃懒睡，俗人之乐是与时代不符合的。作为一个年轻人，有史以来一直是把与时代并驾齐驱者、与天下之忧同忧者贺为榜样。”仁东的理想早在大学时代就已经将自己的抱负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与人民同忧同乐是他报效祖国和人民的思想基础和坚定意志。
    当福德又换个工作到长春铁北电机修造厂时，他去信说：“只有一个人失去了理念才会在个人生活上打圈，只有一个人成为百无聊赖的懒汉时，他才会让时间在傻吃苶睡中溜掉，只有一个没有自尊心的碌世庸才才会把青春时光卖给爱情。愈是困难时刻，愈是在不顺利条件下，人的斗志往往会更高。而平静安稳的生活往往会使人失去追求。对事业要忠实，对爱情也要忠诚，朝三暮四的人不应该是你。”在这封信的最后，他鼓励道：“亲爱的福德，你像一支自由的雄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锁住你的翅膀，你无忧无虑，为所欲为。”
    关注我俩的成长，他一直用心良苦。他对自己严格要求，也同样严格要求我俩：“‘主动’不单对于我有意义，我今天体会到主动发展对每个青年人都有利，每个年轻人都要争取主动地全面发展，克服盲目被动。我觉得你身上还有充分的主动权。望你不要损伤它，用以战胜‘放弃’‘逃跑’‘任其自流’的消极念头——哪怕是一瞬间的。”仁东对人生的哲学思考，对他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形成产生重要的指导作用，也对我和福德影响至深。可以说，没有哲学思考的人生是盲目的人生，而盲目的人生是抵挡不住诱惑而容易步入歧途。
    “‘我们走在大路上’。不要在自己生活的旅途上架设一条又高又窄的栈道，要善于原谅自己，允许自己走好多条道路。”仁东的思路是宽广的、多维的，他自己就曾多次选择、干过多种工作，以至使他成为全才，为日后选择天文专业、打造“天眼”奠定了雄厚的理论和实践基础。
    仁东立志成为一个具有高尚品质、德才兼备而有尊严的、有作为的人。他在信中写道：“我的‘作为’就是指‘劳动’，能够尽力为社会创造财富，而把个人悲欢情趣置于事业之下。”
    “哪个人不想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具有高尚品质、有尊严、热爱劳动、大公无私的人，又有谁愿意成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寄生虫？又有谁愿意成为不顾他人、不顾公理、疯狂地执恋于个人生活的庸人俗夫？难道遇到困难时候就一定要在无聊中取得宽慰吗？据说杜鹃渴死也不喝一口浊水，野鹿饿死也不吃一口苔藓，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呼！” 
    仁东志存高远，也忠告福德不要成为先进的二十世纪的尾巴。“我觉得高等数学、普通物理你一定要掌握，一生中要有几门外语。否则，我们将来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这些忠告之恳切、这些话语之珍贵。这些思考之长远，让朋友既脚踏实地，又能高瞻远瞩，全面发展，完善自己，将自己的命运和发展同祖国和人民的命运和发展紧密连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这在课堂上是学不到的，让我和福德兴奋不已。每当仁东来信，我们都互相传看，就像获得奖励一样高兴，把收信视为珍贵的礼物，并把收获和感想回信给仁东。坦白地说，有仁东的友谊和帮助，让我和福德受益匪浅。五十年前，我在日记中写道：“向朋友们学习、学习、再学习。”“好朋友亲如兄弟，无事不谈，无难不帮，互相学习，经常通信，只求各自都进步，友谊如同松柏青。”“人生难得一知己。”

    立志高远 以伟大的科学家为偶像

    仁东最崇拜的两个人是：玛丽·居里这个伟大的女科学家，两次诺贝尔奖获得者；再有就是千年思想家，也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创立《相对论》的爱因斯坦。
    在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仁东回到辽源。当我去看他时，看到他正读一本《物理学的进化》，这是爱因斯坦与他的朋友L·英费尔德合著作品。这本书是他的大学同学送给他的，他又转送给我看。通过这本《物理学的进化》，仁东说他之后认真阅读、研究了爱因斯坦文集中的许多观点。他不止一次地谈论爱因斯坦的品格和业绩，尤其对他的相对论的提出，对物理学界的影响至深、至远赞叹不已。爱因斯坦认为：“物理学中的奥秘隐藏极深，发现它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惊人的科学直觉，以及丰富的想象力、高超的逻辑推理能力及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理性地分析和亲历亲为的实践。”这对仁东的科学人生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他也正是这样从事科研的。他对犹太民族的读书习惯和教育孩子的方法推崇备至。他曾和我说：“他们在孩子放学后回家，第一句问的是，你向老师提出有价值的问题了吗？而不是问今天考试得多少分？”尤其对爱因斯坦说过的：“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因为解决一个问题也许仅仅是一个科学上或实验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新的可能性，必须要从新角度去看旧问题，需要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进而标志着科学的真正进步。”这种超强的思维能力对仁东影响极大。
    科学是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变化的，永无止境。仁东后来多次称赞爱因斯坦的思考实验方法。正是他充分利用并突出了思考、学习、再思考……这一科学研究方法的独立而创造性的思考，创立了《相对论》。“用思考的力量解决遇到的问题。”仁东在他的科学实践中努力培养自己的科学研究品质，像科学大师那样，勤于学问，善于思考，用百折不挠的精神和毅力，回答了为什么而坚定？为了信仰、为了梦想、为了祖国和人类、为了科学的进步和发展，去探索宇宙的奥妙……
    仁东认为，科学家的灵魂在善于独立的思考，思考出智慧、思考能创新。正如爱因斯坦所言：“学习知识要善于思考、思考、再思考，我就是靠这个学习方法成为科学家的。”他曾多次建议我读爱因斯坦文集，从中汲取知识和思考的力量。特别是其中有关教育的论述。尤其是培养独立思考和全面发展的人的观念，他是很认可的。“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机器，但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爱因斯坦）
    仁东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他不赞同在年轻时，就过早地将知识专门化。正如爱因斯坦所说：“过分强调竞争制度，以及根据直接用途而过早专门化，这就会扼杀包括专业知识在内的一切文化生活所依存的那种精神。”要使学生对价值有正确的理解，同时他又必须对知识和能力及道德上具有鲜明的辨别力。仁东一生崇尚正直和善良，一直追求美、追求真理。他认为，一个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和有批判的探索精神的独立思考能力，是全面发展的人所不可缺少的重要而可贵的素质。
    仁东的思想深处一直把具有批判的、创造性的独立思考作为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和对科学事业有所作为，而坚持并完善这一人生重要品质，这也是他成为科学巨匠的思想基础。
    仁东对我这个从事教育工作的老同学曾语重心长地说：“我很高兴你一直从教，搞教育的人绝不能急功近利，更不能拔苗助长，应放眼长远，造就能独立思考和独立工作的，把为社会服务作为自己人生最高目标，成为终身为祖国和人民无私奉献的人。这个问题特别重要。”
    当我看到爱因斯坦在论教育中写道：“发展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一般能力，应当始终放在第一位，而不应把获得专业知识放在首位。”他反复强调：“如果一个人掌握了他的学科的基础理论，并且学会了独立思考和工作，他必定会找到他自己的道路。而且比起那种主要从获得细节知识为其培训内容的人来，他一定会更好地适应进步和变化。”仁东正是秉持这种精神，成为一个全才、全天候的科学巨匠，以敢为人先的创新思维，创造了天文事业上的奇迹。
    仁东的精神永存。正如郭文斌先生所言：“人类追求长久的不死，核心是让生命有常，如何让生命有常呢？存着归意，记着初心，以一种面对天地祖先的真诚和虔敬，度过生命的每一天。”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康德墓碑上的一段名言：“有两样东西，我们对它们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越来越大的惊奇和敬畏就会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仁东的灵魂已随着美丽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绚丽，召唤他踏过平庸，趋于高尚，进入它无垠的广袤……
    仁东以他的睿智，把天理、地理、物理、人理、心理、真理搞通了，他心怀宇宙大爱，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自己深爱的祖国和全人类……
    天佑仁东，让他留给我们一支望穿宇宙的“天眼”，去探索、发现外星文明。
    仁东开创了中国天文事业的新时代，他的学生和后继者将沿着他的足迹前进。最后，我想以仁东的话激励年轻的天文工作者创造新的奇迹。——“人类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有一种对未知有探索的精神。”
    （写在仁东离开我们一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