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的诗人隐士
松花江畔的诗人隐士
——读阿未组诗《四月湍急的流水》
袁恒雷
阿未,本名魏连春,是土生土长的吉林市人。这位松花江畔成长起来的诗人专攻诗歌写作,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文学作品。80年代对于文学来说是难得的黄金期,大量的报纸刊物复刊,阅读写作极其受推崇。因而现在许多人很怀念那个时候的文学氛围。比如格非先生在一次接受舒晋瑜女士采访时就表达了对那个时候的怀念,当时他在华东师范大学求学,常常是一帮人被带到某个人的住处,各路人马汇齐,通宵达旦地讨论,不仅是诗歌,小说也是如此,有时有题目,有时没题目,比谁更有想象力。那时的写作特别放松——写诗一定要别出心裁的,往往是诗一读出来,大家就笑翻过去。阿未生活成长的吉林市同样是这样的氛围,改革开放的春风带来了文艺的苏醒,各个行业的信息都打通了,信息量很大。《诗经》里讲“如切如磋”,当时的文学青年们往往都是聚堆讨论,一个人关起门来写作,往往容易褊狭。
但阿未的写作并没有一直坚持下去,进入90年代,下海潮成为新的社会潮流,包括一些文人。1993年,阿未淡出了诗坛,这一搁笔就是整整15年。2008年,对于伟大的祖国来说喜忧参半,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让沉睡了15年的诗人阿未唤醒了对诗歌的向往,他重新开始写作。虽然15年没有发表作品,但深厚的社会积淀却让他的作品愈加醇厚周正,一出手便都是一等一的文学大刊——《作家》《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潮》《绿风》《中国诗歌》《星星》等刊上,他的名字成为了常客,并且诗作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国诗歌民刊年选》、《诗刊年度诗选》等几十种选本。
而这一次回归已经整整十年了,现如今,人到中年的阿未非常享受读书写作的状态,他恰如隐居在松花江畔的隐士一样,安静地读书写诗,享受诗歌中的缤纷世界。2018年第六期《山花》杂志刊登了阿未的组诗《四月湍急的流水》,在这十首佳作里,笔者发现,阿未直接写雪的意象是七首,直接写到春天的为五首,雪与春的种种意象构成阿未这组诗歌里最为重要的要素,再加上笔者阅读的阿未其他诗歌中,这两种意象也常常出现,所以说,雪与春在阿未诗歌中的重要性毋庸讳言,这是阿未诗歌非常明显的特色,在一首首诗歌里,阿未将雪天与春天的不同气象描摹得分外生动可人。
先来看他在雪天是如何写雪的,《向这场迟来的大雪献媚》:
“此刻,向这场迟来的大雪献媚的,肯定
不止我一个人,为这场
铺天盖地的大雪写诗的,也一定
不止我一个人,当然,站在苍茫的
天地之间,一颗冰冷的心被雪花抚慰的
更不可能只有我自己
这冷于往日的十二月的午后
我还是禁不住去自己刚刚被刷白了的
视野里走一走,我看到那些媚舞的雪花
像无数剔透的魂魄,在摇曳生姿地
勾引我,在无法抗拒的诱惑我,让我
不得不去一首干干净净的诗里,与它们
幽会,被它们幸福地包围
更有无数在新鲜的雪地上雀跃的人
他们和我一样,逃出那些孤独又僵硬的
日子,与这段流风回雪的好时光
迎面相遇……”之所以完整地摘引这首诗,是因为作者的思绪笔触是非常流畅完整的,在隆冬十二月,大家期盼一场雪很久了,但天地间茫茫大雪迟迟未来,而在一个午后,大雪终于来了,阿未与众人雀跃的心理一样,他甚至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而愿意为大雪献媚,这场雪安抚了诗人孤寂的心,以至于他最终难以抗拒漫天飞舞的雪花,而和所有人一起来到雪地上,撒欢,跳跃,起舞,这样的共鸣性是纵贯古今中外的。再比如《敬畏》:“敬畏一场雪,因为每一片来自高远的雪花/都准确地丈量着我与天空的距离……”在这首诗里,作者的敬畏还有很多,但他首先把敬畏奉献给了雪花,因为雪花来自高远的天空,这天空的距离本是难以测量的,但是在诗人眼里,雪花到自己身边的距离就是天空与自己的距离,雪是天与地共做的梦,这雪花令我们仰视,舞动的精灵也是吉祥的象征,一场好雪如梦似幻,有太多的佳句奉献给雪花了,阿未对雪花充满了钦敬。
在另外几首写雪的诗歌中,阿未从不同的角度描摹了他喜爱的雪的意象,而且佳句迭出,比如“如同此刻,在这片/无人踏过的雪地上遇见,我们选择了/相对无语,而身后却是人来车往的/嘈杂的世声……”“在寒冷又恍惚的时辰里,我不再对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信以为真/也不再对这场雪后可能出现的/大好月光有所期许”“又路过冬天了,正如我也曾经路过春天/我看着这个午后正在飘落的雪花/竟然和早春时节的某一个清晨/我看到一夜之间满目花开时一样惊喜”“写到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潜伏下来的/灰尘,包括正在落着的雪/写到寂静,必然写到飘雪的窗外/风已止息”“他们正与无数/灰尘和雪花一起,以逃亡者的样子
在黑暗中屏息静气,缄口无声……”通过这一系列的文本呈现可以看出,阿未在雪天的灵感是多么旺盛,他能在我们早就司空见惯的生活中敏锐地捕捉到触动思绪的意象,而这自然也是诗人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诗人务必有颗敏感而善感的心。并且,阿未的诗歌语言明白如话,恰如山泉的自然流淌,从山间向下潺潺而流,伴以鸟鸣啼幽,伴以花草芳香,是自然的律动,是山谷的回响,没有斧凿的痕迹,可谓天然雕饰的本真。这样的语言自然是纯洁明畅的,是为我们青睐的纯洁的语言。阿未对语言的追求令我想起王安忆对语言的追求标准,她说:“我喜欢纯洁的文字,对语言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语言首先要有表现力,也不要太冷僻,就是普通的语言,像冯梦龙编辑整理的民歌集《挂枝儿》,很文雅。”比如刚才引述到的“灰尘和雪花一起,以逃亡者的样子/在黑暗中屏息静气,缄口无声……”将灰尘和雪花拟人化,瞬间营造出带有小说情境的效果,展现出了非常强烈的画面感,也令整首诗歌变得诗味浓郁。
对于冬雪的描摹令人击节赞赏,阿未对春天的书写更是如优质的画家一样,在一张张画布上涂抹出缤纷多姿的色彩——在组诗《四月湍急的流水》中有五首诗歌描摹了春的意象,这些诗歌对春天的解读富于新意,耐人咀嚼。比如
“春水流时我遇见过他,和在这场雪中
遇见他时一样,依然
沉默不语,我读过他为落花流水
写过的诗……”(《而身后就是人来车往的嘈杂的世声》)由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从冬到春,阿未会友,写诗,品味生活,过得很诗意,而他把他遇到的人、看到的物都一一流淌在笔端,化作一首首绮丽的诗歌。“恰有一群鸟从窗前飞过去/很像那个春天一群鸟从远方飞回来”“敬畏一首诗吧,在离我的灵魂最近的/地方,它最先长出了三月的秀骨,落下了
早春的微雨,并且在心灵腾出的/一小片空地上,生血长肉……”阿未对生活的观察显然是非常细致的,恰如在生活中的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自己的书房静静地观察与思考生活、静静地写诗,以至于他能够对窗前飞来飞去的鸟儿眼熟,对落下的微雨也抱有感喟的心理,让它们纷纷落入自己敬畏的诗中。
在这组诗中,很想着重谈谈《我向你描述这个四月吧》,这是我极为偏爱的一首,阿未在这首诗里把古今中外无数名篇佳作赞美过的春天描摹写出了自己独特的味道,请看他是如何驾驭这诸多春天的意象:
现在,我向你描述
已经到来的春天吧,刚刚在一阵
和风细雨中,我看到阳光温暖
花开水流,我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鸣
把无数冬眠的词语叫醒,走出门去
院子里,就有一场接一场的花事
在我的眼前抛出满园温情,在溪边
我还听到了流水的喧响,那些僵硬的
石头,在哗哗的流水中忽然有了
柔软又湿润的表情,我看到
积雪刚刚融尽的远山和旷野,显出
微青的草色了,脚下正在复苏的泥土
已经开始畅快的呼吸了,已经掀开
荒凉的被子,露出了重焕生机的身体
那个迷失在三月的人啊,我宁愿
你是小溪中一块沐浴的石头,凸现在
这个四月湍急的流水中……无疑,阿未自己也对这首诗是非常满意的,他甚至把这首诗最后一句话作为组诗的总题目,读这首诗真的如身置于五彩斑斓的美好春天里一样。阿未为了进行这首华彩,充分调动了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等一切感官动能,把春光美一步步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场多么动人的视听盛宴啊,阅读的过程中我直接想起了梭罗的《瓦尔登湖·春天》:“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的一年开始了,梦想又恢复了生机!还没有完全光秃的湿润的田野上,隐约传来了嘹亮的叫声,这是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翼鸫的欢乐的歌声,似乎冬天最后的雪还在飘落!在这时,历史、年表、传统和所有的文字启示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溪在歌唱,表达春天来临时的快乐。”阿未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无疑和梭罗是心意相通的,他们都善用比拟、比喻的手法,写眼前的一切事物,在他们的眼中,这些自然物并非死去,而是鲜活。而做到这一点,则归功于他们使用的一种与泥土接壤的语言,如同农夫播种一样自然的文字,恰恰,这种语言风格保持着文字鲜嫩,而鲜嫩的东西是长久的。
而通读阿未的这组诗歌,乃至他发表的其他作品,笔者发现,阿未的创作实践和他的作品都是非常“在场”的,绝不拘泥于既有的经验与名家名作的束缚,恰如雷达先生在其遗著《雷达观潮》中所说:“为了找回创作的尊严,作家还必须还原生命的体验激情,培育对事物的好奇心、想象力,使创作成为生命的内在召唤,而绝非意识的自动化。”读阿未的诗歌后我们发现了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与自然的浪漫史,一种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一个具体化的自然的概念,还有人类永恒不变的希望接近自然并与自然融合的愿望。而显然,阿未对冬雪与春天的描摹是其诗歌的基本依托,他对自然万物、对现实生活的感悟描写共同构筑了他的诗歌王国。
任何一种美丽的物体都需要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去引发人们观赏。一篇好的文章、一部好书也是这样,它必须以很好的文体规则去表现,从而拉近读者与作者的心理距离,并产生一种强烈的认同感。阿未并不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诗歌中,相反,他是用第一人称完全将自己与诗合二为一,将每一首诗中的美透过“我”的感官、情感加以展示。阿未以手写心写眼的创作状态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他完全融入到了自然山水里,他与他生活的天地合二为一。
阿未现在的生活状态多有名士风范,如陶潜,如林逋,如梭罗,隐于松花江畔,诗游天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