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荒诞到象征


从荒诞到象征
——谈卢继平的打磨诗《小站》
  姚大侠

 


  吴思敬在论及卢继平诗歌的风格特点时使用了这样的词语:凝重淳厚、幽深辽远。舒婷则更进一步简评为“原生质朴”。我以为,这个“原生”里既包括他先天的诗歌DNA,也应该涵盖他诗歌形成的特色纹理。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卢继平的诗也即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而“质朴”中又仿佛透出一种睿智,这种大巧若拙常常让人感到出其不意又掩其不备。从他这首《小站》的修改过程便可见一斑——在这长达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中,与其说他是在打磨着这首诗,不如说他也在同时提高着对现实的感悟力和艺术表现力。卢继平写诗讲求炼意,但往往并不总是意在笔先,通常都是当灵光一闪或心灵一颤的瞬间先把它记录下来。这时的草稿就像是速描,只有一个大体的线条和轮廓,然后就把它晾在一边,用距离来重新审美,用时光来再度打磨,这块璞玉,才能从变形到定型,最终成为一件艺术珍品,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千锤百炼,找到那唯一的诗句。先让我们来阅读一下《小站》的原型——《小站》。
  迟滞的目光/迟滞的落黄/迟滞的音响/这里是迟滞的汪洋
  疾飞的列车/在不安的梦中摇晃/那稍纵即逝的车尾/拖着疲惫的渴望
  是永远的去而不归/还是往返的间隔太长/我在步履维艰的人群中/默默地想(摘自卢继平诗集《北国之梦》)
  很显然,这首诗属于书面写作。第一段的/迟滞的目光/是一种条件反射;/迟滞的落黄/是视觉印象;/迟滞的音响/是听觉记忆;而/这里是迟滞的汪洋/一句则是由所有感官引起的整体感受。作者在开头使用的四组排比句“迟滞”,虽然在结构上仍属传统的起承转合的“起”,但这如梦如幻般并置的意象群,却能很顺畅地和第二段/疾飞的列车/在不安的梦中摇晃,实现无缝对接,并造成一种反差效果:迟滞与疾飞。诗人想跟上时代列车节奏的急切感,由一晃而过的车尾变成了“疲惫的渴望”。至此,这首诗完成了它的第一个使命,抒情。但这种个人抒情尚属青春期的发泄,与其同时期的创作及所要构建的智性抒情体系还处于上升的区间段。值得称道的是,抒情主人公并没有被凝固的世俗生活所同化,他的无奈与不甘激使他对人生做出了进一步的思索与追问/是永远的去而不归/还是往返的间隔太长?给自己、同时也是给他人提出了一个永恒的命题:人生到底有没有“瞬间的永恒”以及该怎样把握那“永恒的瞬间”。至此,这首诗又完成了它的第二个使命:表意。
  思索人的存在,探求人生的义理,这首诗充满了现代诗对生命的体验。体验是心灵瞬间的“进行时”,具有很强的在场感。《小站》个人化的、特殊的,甚至带有私密性、一过性体验的文本,之所以未让我们感到“一头雾水”,除了它单一的线条和超薄型的结构,还有它的常见的抒情表意方式,换句话说,这个一览无余的《小站》,虽然抒情有效但弹性和余味儿不足,读者甜嘴抹舌,作者也意犹未尽。于是,借助这个意境,沿着这条诗脉,作者一路修改下来,这一改的结果,也许令作者本人都始料不及,这首《小站》已经变成了一个虽然形式略同,但内容迥异、貌似而神非的《小站》,一个充满了荒诞的象征体——《小站》。
  匆匆的行云/缓缓的羊群/早春的山岗漂浮/笛音
  天边的列车/直奔小镇/侧身而过
  回家的乘客/挤扁了车门/手扒车窗,向外绝望/接站的亲们/哭爹喊娘/捶打天地/被天一起放/倒在路的两旁
  出行的人们/担着肩膀,背着箩筐/踩断栏杆/拥进车站/春秋画卷
  一百年后/一辆空车,一路高举/白烟的旗帜/停在无人的站台
  一百年前(选自卢继平诗集《大地的候鸟》)
  从这首《小站》的第一段不难看出与前面《小站》的骨血关系,作者(很可能是忍痛),或者审美发生了变异。舍弃了那组梦呓般的意象群,而改用了蒙太奇画面布景,变虚拟为写实来搭设语境,并在第四句/漂浮着笛音/巧妙地埋下伏笔,以不着痕迹地过渡到第二段/天边的列车/直奔小镇,荒诞的戏剧正式拉开。列车在小站不停通常有两种情形,一是属于特快列车,二是属于违约。从上下文的关联和这首诗的题旨看,这趟发了疯的列车显然属于后者:
  回家的乘客/挤扁了车门/手扒车窗,向外绝望/接站的亲们/哭爹喊娘/捶打天地/被天一起/放倒在路的两旁
  列车误点或到站不停,本来属于通常情况下的特殊情况,但这种特例多了,乘客就会习以为常和变得麻木,作者敏感地在这种见怪不怪的“常态”中发现了它的荒谬性,用“偶然”来表现“必然”。作者紧紧盯住这道裂缝并把它定格、放大,进而挖出了它的戏剧性——人与列车的纠结、冲突——
  出发的人们/担着肩膀,背着箩筐/踩断栏杆/涌进车站春秋画卷
  用诗歌来展现戏剧场面的唯一优势,就是其它文学样式所不具备的引申义,在“不可能”中引申出“可能”,让读者心领神会诗的暗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将随时发生。生活的舞台上没有观众,我们都是那站台上的一员,不管你是上车下车,还是准备接站,没人能逃出命运共同体这张大网。按照一般人的想象轨迹,这首诗到此似乎可以完成了,作者以第三人称或者说是旁观者的身份和口吻,客观地叙述、冷静地形容已经比较完整,但卢继平不想成为局外人,他没有对曾经触动和伤害他内心的遭遇性事件无动于衷,表明诗人立场的最直接方式就是从幕后走到前台来,诗人终于耐不住闪亮登场,但,/一百年后/这一主观介入并未使我们感到突兀与生硬,紧接其后的诗人的幻觉和幻象反而让人清醒地观照出/一辆空车/一路高举白烟的旗帜/停靠在无人的小站/这个所有参与者的结局和宿命完成了吗。不,还没完成。又一个“一百年前”使整首诗突然的推高,又急速的收笔,造成钢铁炼红急速淬火的增加硬度的效果。此一《小站》较之彼一《小站》的结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因其留有无限的空白而变得更显意味深长……
  经过修改后的这首《小站》,并未完全另起炉灶,而是沿着原诗的路径和诗人的想象逻辑顺其自然的发展、最终演变成现在的这首含量和含义都大增大变的不同文本。写实和虚拟并用,怪诞与模糊交错,运用荒诞派戏剧的元素和电影美学的技巧,大纵深的透视、多视角的特写以及全景式的扫描,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在规定情境中人的多维心态的立体《小站》,这个《小站》与舒婷和肖开愚的同题《小站》的主要不同,就在于它的若有若无的故事情节,以及这些情节中所暗含和所独有的“卢继平式”的寓意。在这个诗性的寓意里隐喻着一种我们不能左右的“异己力量”;而作为诗题的《小站》本身,也就成了“特殊时期”一代人“尴尬处境”的总体象征!
  卢继平打磨诗的意义盖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