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南仁东是一个能成‘大器’的人”
南仁东用22年心血换来了“中国天眼”,成就了中国球面射电望远镜在世界上的独一无二。南仁东生在辽源、长在辽源,在辽源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学业,清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通化工作,且一干就是10年。这10年,在通化人眼里——
“青年南仁东是一个能成‘大器’的人”
本报记者 陈博琳 陈兴权
通化市无线电厂技术科全体人员合影(前排左三为南仁东)。
南仁东在通化的生前好友向着南仁东去世的西方伫立默哀。 本报记者 王彦雨 摄
通化,长白山腹地的一座山城,这里群山环抱,风景秀美,川流不息的浑江沿城流淌。
1968年11月,毕业于清华大学无线电系的南仁东,带着书生意气,一路风尘来到通化市无线电厂报到。
与当时一身“戎装”的年轻人相比,蓄有青年胡、穿黄色紧身裤和尖亮皮鞋的南仁东格外亮眼,给大家的印象是他很“另类”。
作为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南仁东到厂后被分配到了包装车间。在南仁东据理力争下,改分到无线电组装车间做“小金工”(给台式收音机底座支架攻丝)。
学徒中的南仁东给大家的印象是:人聪明,做事一丝不苟。
展露才华,绘就巨幅毛主席画像
1966年开始的“文革”,进行到1968年底正是高潮阶段,每当毛主席有最新指示,大家都要到广场庆祝,无论是白天、午夜,还是刮风、下雨。
一次,南仁东在广场参加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精神,指着一幅毛主席画像对身边同志说,这幅主席画像嘴没画好。闻听此言,该人马上接了句“你画得好你画”!此话并无嘲讽之意,南仁东来此不过个把月,但他的油画水平已是有口皆碑。
第二天,南仁东找到时任厂长的辛占元,讲了自己想画主席像的想法。基于平时对南仁东的了解,再考虑到厂里还没有主席像的尴尬,辛厂长立刻表示同意,并安排人买来各种作画材料。
作为严肃的政治任务,创作巨幅主席画像是在严格保密中进行的。一周多的时间里,南仁东把自己密封在三楼会议室里,起早贪黑地画,直至搁笔。
验收也是在秘密中进行,厂长看完说好不行,还得把局领导请来看。三审过后,由南仁东独自绘就的5米高巨幅主席画像才正式挂出。当同志们知道是南仁东能画和敢画主席像后个个竖大拇指。大家知道,在那个年代,画毛主席像不仅需要绘画水平,更需要胆识。现年80岁的张凤桐告诉记者,我回家就说,小南能画毛主席像,将来了不得。
潜心钻研,成就无线电领域里的“青年鲁班”
1969年,通化市无线电厂开始研发便携式小型收音机。鉴于南仁东有绘画功底,他被选入小型收音机外形设计四人小组,负责整体外形构想和设计,张凤桐负责制图,金兆铭、刘林(已故)做辅助工种,后杨世新加入做模具。当时,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设计塑料模具,除了考虑成型脱模外,还要考虑不同材质塑料的收缩系数。南仁东虽然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他知识丰富,思维缜密,精于分析,善于借鉴,在反复测算和综合各种影响因素后,他先画了一个便携式收音机的实体图,再给出模具的各部位具体数据,在张凤桐的配合下,形成了产品全套图纸,由杨世新制成模具。因该厂没有注塑机,杨世新带着凝聚大家血汗的模具到长春塑料三厂进行注塑测试,竟一次成功通过。该厂7级模具师傅羡慕得赞不绝口,连说没想到搞无线电的还会做模具,就是我们自己搞也要经过几次测试。
“后来,由南仁东设计、绘图制作的模具,在长春塑料三厂免测,可直接上机生产。”杨世新补充说。
关键的难题在“巧手”南仁东这里迎刃而解,使该厂提前进入试生产和批量生产。一时间,该厂“向阳牌”便携式收音机走俏全国,成为家喻户晓的品牌。
牛刀小试,南仁东用能力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名清华毕业生,还是一名“巧匠”。
1970年,为响应国家提出的“让全国人民都看上电视”的号召,通化市无线电厂开始研发10千瓦电视发射机。此时,无线电组装车间已从通化市无线电厂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无线电生产企业,后更名为吉林省通化无线电厂。
南仁东得到厂里要搞电视发射机的消息后,便想加入其中,于是找来“好友”刘绍禹商量,并希望他也加入。谁知,刘绍禹当头就是一盆冷水,说,搞电视发射机绝不是我这样的人想干就能干的,只有根红苗壮的人才有资格……
刘绍禹的话中话,南仁东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并未点破,而是一有机会就敲边鼓,做刘绍禹的思想工作,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不能闲着,应该干点啥就干点啥。
其实,刘绍禹拒绝南仁东还有另外一个隐情。
刘绍禹告诉记者,“文革”期间,他与南仁东的派别对立,再加上南仁东前卫的穿着打扮,使他从内心反感南仁东。
反感归反感,好赖话刘绍禹还听得懂。况且,自己平时对南仁东的态度,相信聪明的南仁东早已察觉,只是在“正事”面前人家不计前嫌。思考过后,刘绍禹决定与南仁东联袂请缨,很快他们的申请得到了组织批准,成为研制小组的青年力量,后成为骨干。
在研制电视发射机过程中,因需要消化的图纸有两麻袋,大家整日忙碌,南仁东更是手不离图纸,嘴不离烟,眼睛熬得通红,常常工作至午夜。由于南仁东工作表现突出,发挥作用大,在研制过程中被任命为电视发射机研制小组长。
经过半年多的攻坚苦战,产品顺利通过省级验收。由南仁东主导设计的发射机外形被吉林省工业厅评为第一名。
“发射机上有散热用的排风机,小叶轮很多,厂里技工做不了,南仁东就自己动手做,且做得既漂亮又精巧;铭牌也是南仁东手工制作,线条和图案都是他用扁铲一下一下地敲出来,我俩再自制电镀槽,用简易方法给镀上金色。”刘绍禹如是说。
进厂不过两年,连续三次出手,且招招露亮,这让南仁东在通化无线电厂名望陡升,很多人都知道南仁东是个能唱、会画、手巧,工作起来有思路的清华高材生。
1971年,是南仁东在通化无线电厂工作的第四个年头,也是他工匠精神全面展示的一年。这一年,通化无线电厂与吉大合作开发生产计算机。通化无线电厂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好所有图形胎具,并保证外形美观。
绘制模具图形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不是模具工的南仁东头上。虽然此时他还是工人身份,但挂了个新产品试制组组长的头衔。
生产的计算机有2000多个二极管、340个三极管、36块集成电路板,要保证每个管子摆位准确和36块板子的横、列严丝合缝,听起来都叫人头疼,但南仁东却很喜欢这带有挑战性的工作。他率领试制组成员起早贪黑地干,自己手绘外形和全部布线图,于当年拿出了产品。
为了让计算机键盘更加美观和耐用,南仁东摒弃原键盘设计,手工在蓝色有机玻璃上刻阿拉伯数字及字母,再把白色透明有机玻璃叠加上去,使键盘上的数字、字母既清晰又磨损不到。此项发明不仅被省评为结构最佳,还吸引了大批用户的眼球。在二十世纪70年代,一台计算机最高竟卖到了13000元,使企业获利颇丰,成为通化市三家盈利大户之一。
计算机从试生产到大批量生产,持续3年为企业创利,南仁东也从一名工人晋升为技术科里的车间主任。这期间,南仁东通过工作创新,展示了自己在天文学、电学、无线电学、技术工艺、材料科学等方面的知识,赢得全厂干部职工的尊重。
不想让人记住,却给人留下无限的追思
闲暇时的南仁东喜欢画油画,内容大多为人物和山水。很多人看他画得好便向他索要,他总是有求必应满足对方。有朋友新婚或搬家,他知道后都会主动送一张自己的得意之作。南仁东有个特点,他画的油画和素描从不署名,为此,他曾向朋友解释说,“我不想让别人记住我。”但南仁东的这一愿望只实现了一半。记者在通化看到了他的油画遗作,还有远在江苏昆山发来的油画照片,上面是没有他的署名,但记者采访的所有人都对他记忆犹新,仿佛昨日。
米光是其中的代表,让记者感动且不能忘怀。
米光,71岁,是南仁东生前好友,接受采访时已是生命的最后阶段。当他拖着羸弱的身躯,颤颤地站在门前迎候记者时,我们意识到不该打扰这位生命垂危的老人。
我们将米光扶上床,静静看着老人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片刻后,老人开始讲述他与南仁东的故事,谁知第一句便哽咽着说不出来,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三天后,当我们即将踏上返程的客车时,只身送我们的朱清烈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今晨,米光病逝。
噩耗伴我们返程,沿途洒满啜泣的秋雨。
为人率真,源自内心的无私与阳光
有人说南仁东敢在公开场合“顶撞”领导,让领导颜面尽失。此话,很难让人与情商“过剩”、思维缜密的天文物理学家相联系,但此事恰恰发生在了南仁东身上。
1972年,厂里开大会,决定减产计算机,提高便携式收音机产量。南仁东当即站出来反对,认为发展计算机才是未来趋势。计算机不仅不能减产,还应加大投入,并提出开发集成电路计算机的想法。
在全厂大会上驳领导面子,无疑是说领导站位不高,对未来电子市场的发展和走向缺乏正确判断,让厂领导非常难堪。
在此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南仁东有机会就在全厂大会上提开发集成电路计算机的事,让领导难以表态。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南仁东又一次在全厂大会上放出“冷炮”:给我一伙人,我带他们出去单干。此时,南仁东已是通化市无线电厂的技术科长,他的技术攻关能力和分析问题的思维能力已得到了公认,但这种超越时代和社会制度的想法,自然得不到厂领导的支持。
张庆杰告诉记者,当时的厂领导对南仁东是既爱又恨。爱他的才华和敬业精神,恨他不分场合让领导下不了台。有领导私下对张庆杰说,我真受够了南仁东,但我们厂离开他还真不行。
正义、洒脱,风一样的男人
没人知道南仁东下一秒会做啥,因为他有一颗灵动的大脑,有时他的行动充满侠义,而有些行为又带有随意性。因此,他做的事情常让人吃惊。
南仁东到通化,正处在“文革”的高潮阶段,很多人被站台批斗。南仁东同情他们,无奈自己无力为他们遮风挡雨,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他们帮助。
老厂长梦兆敏被打成“走资派”,每天下班前都要站在台上接受批斗,身心备受摧残。很多人同情老厂长的遭遇,但又怕惹火烧身,只能作壁上观。
南仁东恰恰相反,为了让老厂长开心,他主动上前与之谈天说地,此举遭到周围异样的目光。
张锦芳告诉记者,当时,全厂敢跟老厂长打招呼和说话的唯有南仁东。
吴炳宣,江苏人,原国民党的一个副台长。“文革”时被定为“走资派”下放到通化市无线电厂,与南仁东等近20名“走资派”“臭老九”同住一个教室里。
吴炳宣因年纪大且患有高血压病,再加上股骨头摔断,行动极其不便。
一次,吴炳宣因高血压导致鼻子流血不止,很多人为表明与他“划清界限”,虽流露同情的眼神却不敢靠前。只有南仁东冲过去帮他止血和清洗,并搀扶老人去了医院。第二天,南仁东为老人偷偷地包了饺子送去。
回想至此,刘绍禹感慨地说:那天我们在场不敢伸手帮忙的都有愧呀。
翟所增,包装车间一名普通学徒工,比南仁东小8岁。因翟所增一身“江湖气”让南仁东很担心。为防止他“出事”,南仁东总是找借口把他拢在身边,不给他“社会活动”时间,并从工作、生活上给予关照,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翟所增夫人历建华说,南大哥更像我们的父亲。
李天成,一名普通的锅炉工人,平时与南仁东并无过多交往。当李天成家盖房时,身为技术科长的南仁东竟过去帮忙脱坯。厂里人知道后都说:小南心眼好,谁的忙都想帮。
1970年,企业搬到了庙沟新厂址。当时,厂院内有一户人家还没来得及搬走,且出出进进都走一个大门,不少人觉得很别扭。谁知,南仁东却与这家人相处得很好,还与两个不到20岁的孩子成了朋友。
就在他们相识后不久,这家的一个孩子因病故去。南仁东听说后,从车间哭到他家。同志们都很诧异,说南仁东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考入北京,却难割通化山水人情
1977年9月,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制度。此时,已有一双女儿的南仁东决定重新深造。
为了不影响工作,南仁东就利用在家的时间自学。
南仁东居住的房屋格外简陋,房墙不到一尺厚,仅是木板两边抹上泥,房顶则是用草盖住,下雨屋地漂盆,冬天满墙清霜。
为了复习功课,南仁东常自修到午夜。冬天天冷,他就戴着棉帽子躺在被窝里看书。
1978年,南仁东如愿考入了中科院研究生班。
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南仁东的心情却从当初的兴奋变成了焦躁不安。他舍不得通化,更舍不得朝夕相处10年的朋友们……
南仁东的情绪一落千丈,整日愁眉苦脸。
厂里了解他的情况后,特意安排两名出差的同志与他同行去北京报道。后据两名同行者讲,南仁东上车便哭,直哭到辽宁锦州沟帮子方才收住泪水……
就在大家以为紧张的学习会淡化他思乡之情时,入学两个月后的南仁东突然回到了通化,并告诉好友们他不念了,准备回厂上班。
突然的变故让南仁东夫人郭嘉珍大吃一惊,她立刻找到刘绍禹及南仁东其他好友,请他们劝南仁东回校上课。
在刘绍禹的记忆里,最后是郭嘉珍动用了自己的父亲郭老先生才说服了南仁东。
当刘绍禹再次去南仁东家看望时,郭嘉珍告诉他:回校了,现正在车站等车呢。
刘绍禹立即赶往车站,两人相见后南仁东抱住刘绍禹放声大哭,以致惊动了站内值班警察……
南仁东在京读书与工作期间,很多通化好友进京看过他,甚至在他家住过,他也频繁书信与他们往来,即使在国外深造,也不忘给通化好友寄信。
他在荷兰求学期间写给刘绍禹的信,同时问候的通化好友有:刘绍禹、姜玉兰、张凤桐、张锦芳、张庆杰、翟芳苏、陆炳祥、杨世新、朱清烈、刘宗泰、翟所增、历建华、高光明、王相顺、苗德珍等。此信虽未写全他在通化的好友,但南仁东重情重义的内心世界清晰可见。
2017年9月16日,当南仁东离世的消息传到通化后,刘绍禹当时就“妈呀”一声。
曾经的“对手”,在经历10年相处后,早已摒弃前嫌成为了莫逆、成为了手足,如今却阴阳相隔……
刘绍禹为南仁东买了烧纸,默默地走向了老厂。
与刘绍禹一样,杨世新听到南仁东逝世的噩耗后,久久不能平静自己,于南仁东逝世的第三天给他烧了纸。
在南仁东离世的第35天(传统中的五七),刘绍禹把南仁东在通化的生前好友召集到一起,大家向着南仁东去世的西方伫立默哀,遥送好友最后一程……
采访札记
或许是这里的高山阻挡了信息传递。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借口回避南仁东在通化的10年。
随着“中国天眼”的落成,南仁东的名字已然家喻户晓。他为祖国强盛、科技进步所作出的努力和奉献令人心生百感,他的忘我工作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中华儿女学习。
作为与南仁东同一座城市成长和生活的辽源人,我们是骄傲的,是自豪的。但是,作为采访南仁东生前事迹、传播南仁东精神的记者,我们是有压力的,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
领导的指示简洁明了:把南仁东在通化工作10年的事迹“挖”出来;把南仁东的人物特征“找”出来。
怀揣忐忑,我们于10月23日登上了开往通化的客车。
山里人的豪爽和友善,驱散了记者在乘车时的胡思乱想……
采访是在南仁东生前好友、原通化市无线电厂技术副厂长刘绍禹的组织与召集下进行的。为此,记者特别感谢已经76岁的刘绍禹,正是有他的精心安排,才使得我们的采访逐步深入。同时感谢张凤桐、杨世新、翟所增、朱清烈等人为我们本次采访所作出的贡献……
张凤桐,一位80岁的老人。搞技术出身的他极其严谨。在接受记者采访后,生怕遗失细节,于当晚一夜未眠,赶写了一份《回忆录》,详尽叙述了他与南仁东在工作上的交往,于第二天6点送到了记者住处。
杨世新,得知记者想看南仁东生前创作的油画,通过各种关系,联系到远在江苏昆山的同志,不仅把昆山的照片传给记者,还通过昆山的关系,将带到其他省市的两幅南仁东遗作给记者发来了照片。
朱清烈,从记者到通化就陪伴左右,提供各种有价值的新闻线索……
最难忘和最感动的是米光!即使在生命垂危之际,依然没有拒绝记者,把他哽咽之声永远留在了记者的手机里……
这是记者新闻生涯中最沉重的一次采访。